下午三時,穿上深藍色制服的程展緯,推著放滿漂白水、掃把等的藍色手推車,走到顯徑地鐵站大堂。他熟練地戴上一層棉手套,再套上黑色膠手套,拿出兩條抹布,不斷重覆彎腰,逐一將收費大堂內十多部閘機從頭擦抹一遍。十多分鐘後,他將毛巾過水,隨即再清潔旁邊的廣告牌、增值機、扶手電梯。

獨自工作兩小時多後,他滿頭大汗,制服濕透,但還有最厭惡性的工作正等待著他——清潔男廁和殘廁。他眉頭一皺說:「有人會屎痾係地下度,成個廁板都。最差係試過成面牆都係,仲要有黏力!」

每日在最繁忙的交通樞紐服務的工友,換來的,是每小時 $37.5 的待遇。

在一間由政府持股 75% 的公營機構內,他們僅獲發最低工資,比政府外判清潔工遠低一截,工作量卻苦不堪言。

今年 49 歲的程展緯,是藝術家,也是一名勞工運動倡議者。曾發起「請給保安員椅子」運動的他 ,在11 月 1 日「卧底」入職成為港鐵清潔工,一個月時間,揭露 $37.5 背後的工作日常和不合理制度,還有,又是哪些人正在咬緊牙關默默忍受一切呢?

這份工作的「自由」是,程展緯每天可自行決定清潔工作的先後次序。

化身「走站」工 清潔不同地鐵站

程展緯總以別樹一格的方式為勞工權益發聲。他曾經任保安員、連鎖超市和便利店的收銀員,為長期站立的他們,爭取到一張最基本不過的椅子;又曾到街市體驗當清潔工,親身體驗勞工運動的辛酸。

今年 11 月 1 日,他穿起「清潔港鐵,為你服務」的制服,整整一個多月。

一直關注勞工權益的程展緯,月前接到一名港鐵外判清潔工的電話,申訴一直僅獲最低工資及其遇到餘勞工問題,觸發他十月底主動應徵,懷著以往曾體驗街道清潔工的經驗,於 11 月順利入職屯馬線的清潔外判商「永順清潔公司」,負責中更下午 3 時至 11 時的「走站」工作,即無固定清潔不同地鐵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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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比其他清潔工有一個「優勢」,就是其逾 1.8 米的身高,讓他清潔高處時更方便。

一個車站僅兩清潔工 抹玻璃、倒垃圾、洗廁所一腳踢

短短一個多月,他走訪大圍、沙田圍、顯徑和車公廟四站清潔。

每天 8 小時工作,基本上已忙得不可開交。來到第 29 天,記者跟程展緯到顯徑站開工,這類非大型車站或轉車站,平日每更僅得兩名編制人手。大部分時間,他要獨自負責擦抹廣告牌、客戶服務中心外的玻璃、增值機、扶手電梯,將大堂基本上抹過一遍後,再要替換站內至少 7 個垃圾桶的膠袋。

他問記者,有無看到同事清潔收費大堂外的閘機,我們搖搖頭,他額頭冒著大滴汗珠,苦笑說「咁即係都要我做喇。」

洗廁所近一個月,程展緯向記者苦笑說,仍然無法習慣這項厭惡性工作。

「有人會屎痾係地下度,成個廁板都......」

以上工作量仍未包括要處理突發事件,例如一天總會有好幾名乘客倒瀉汽水,下雨天濕透的大堂地面;還有每日的「打大佬」──清潔站內洗手間,「平時連屋企廁所都唔點洗,依家就要去洗個咁多人用嘅。」程展緯苦笑道,「洗廁所嘅難頂係,每日都要擔心嗰日會遇到啲⋯有人會屎痾係地下度,成個廁板都......。最差係試過成面牆都係,仲要有黏力!」

這些「惡頂」的情況並不鮮見,幾乎是清潔工每周總要應付好幾次的情境。有一次,他推開男廁門,瞥見廁所蓋的夾縫中黏滿糞便,他口呆目瞪,工具車沒有工具幫到忙,唯有硬著頭皮隔著手套,用大量紙巾直接將排泄物清走。

前年上調最低工資水平 車站精簡人手

工作期間,他從工友口中得知,他們一直僅獲發最低工資,當政府 2019 年上調最低工資水平時,車站更精簡人手,像大圍站的繁忙車站由 11 人減至 9 人,顯徑等站則 3 人變 2 人。

根據政府《最低工資委員會 2020 年報告》,2019 年 5 至 6 月期間,全港最低工資的勞動人口只有 0.7%,其中清潔工行業有 3,600 人,估計港鐵外判清潔工佔約十分一。

手推車上都是普通家居的清潔用具,工友不時要絞盡腦汁,組合不同配件應付突發情況。

永遠的最低工資?

由於港鐵清潔工不隸屬政府外判制度,所以即使《2018年施政報告》宣布調整外判標書評分後,他們仍無法受惠。過往屢被批評以近乎「價低者得」準則,批出標書的政府外判制度,經多年勞工運動爭取後,《2018 年施政報告》宣布調整外判標書的評分,「價格評分」及「技術評分」由以往 3:7 的比例,改為各佔均等的 50%,當中「技術評分」有關前線工人工資所佔的比重亦由 16% 明顯升至 25%。 

《立場》已就相關外判制度問題向港鐵查詢,正待回覆。

最低工資委員會兩年一檢,每次上調 2.5 元,港鐵兩間外判清潔公司「永順清潔公司」以及「ISS Facility Services Ltd」的工友,就是不斷由「最低工資」加薪至另一個「最低工資」,今年更是 10 年來首次被「凍薪」。

政府標書改善 港鐵未有跟隨

自政府 2019 年 4 月 1 日 起實施改善措施後,翻查立法會文件,截至 2020 年 12 月,食環署潔淨工人的平均承諾每月工資額為 12,251 元,相對最低工資所計算的每月工資 9,300 元,高出 32%。

作為有分建立這個里程碑一員,程展緯嘆氣憶述,「其實呢十幾年經過咗好多勞工運動爭取,所以政府標書而家設計多咗勞工嘅面向,譬如佢哋會分技術分數,即係前線員工收到工資嘅分數亦都會佔一定百分比,收到嘅工資越多,中標嘅機率亦會高啲。」在新外判標書下,前線工人的實際回報終受重視,甚至成為影響公司中標與否的關鍵因素之一。

然而,由政府持股超過 75% 的公營機構港鐵卻能「置身事外」,他不禁質疑,「而家港鐵係一個唔完整嘅政府,係一個三分四嘅政府,佢唔完整左喺邊忽呢?就係拎走晒啲社會責任。」

大埔墟為例 街道公廁清潔工時薪$53

港鐵外判工友的工作隨時比政府工友更多、更艱辛,他以大埔墟站洗手間和鄰近小巴站的公廁作比較,「(公廁)細過大埔車站,流量比佢少,政府清潔工都有 $53 時薪,但我哋仲要處理埋大堂清潔。」續批評,港鐵的外判標書未有如政府般考慮到前線工人的權益,「只係成舊錢俾咗佢(外判公司),佢再自己決定分幾多(俾工人),你俾我,咁梗係壓盡佢。」

防疫津貼 工友一分錢也拿不到

工作期間,程展緯不時將口罩拉上鼻粱。這個口罩,他要戴足 8 小時。「做前線清潔喎,我覺得完全好離譜」。

他又從工友口中得知,去年 2 月疫情爆發之初,四處防疫物資短缺時,港鐵未有向他們提供任何一個口罩,「5 至 6 蚊 一個口罩,時薪 37.5,你翻工都要回贈翻七分一俾佢。」他自說後不禁苦笑。

諷刺地,由於港鐵並非政府外判工,防疫抗疫基金的防疫津貼,工友一分錢也拿不到。翻查保就業計劃資料,永順清潔服務有限公司在第一期計劃獲批 3,268 萬,補貼額全數落入僱主手中,工友卻只能以最低工資渡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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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好處:「唔使搬重嘢」

工作量大,還要清潔人流多的廁所,如此厭惡性的工作他們為何仍要忍受?

工資明顯不是吸引點,對於體力欠佳或年邁的工友來說,這份無疑是少數能夠勝任的工作,「港鐵最大嘅好處就係唔使搬重嘢。」

原來,港鐵設立早上 7 時至 3 時的「早更」亦特別吸引基層市民,「早更最受歡迎,長期爆人,因為啲工友就可以再翻多一份低人工嘅工,又或者去接小朋友放學。」他苦笑,這類型工作的時間彷彿為基層「度身設計」。

訪問尾聲時,記者問他會否太投入難以抽離角色,程展緯答「依家搭車翻屋企都怕俾隔離個人知我係清潔工」。

百分百是一份厭惡性工作

親身試工一個月,他再次確定清潔工百分百是一份厭惡性工作,但他仍舊不解的是,為何它與最低工資就理所當然畫上等號?「就算一個星期一兩單(執屎)都好喇,你俾呢份人工都好多人未必會願意去做,所以個工作本身就唔應該係咁嘅價錢。」

「我一個唔識洗廁所嘅人,入到去同佢洗咗十幾年嘅人一樣價錢?都係最低工資喎⋯」

用程展緯的說法,這是針對人的歧視,「我同事好多都係新移民、唔係好識搵工嘅人、單親家庭、智力障礙,我覺得呢個係一個身分嘅歧視,將個價錢壓到咁低佢哋都會做。」

工會斥港鐵:超級剝削嘅雇主

一直關注事件的清潔工人職工會幹事胡美蓮向《立場》表示,相對政府外判清潔工,港鐵工友人數不只少,工序亦較繁複,「政府清潔工嘅工作分得好仔細,掃街就掃街,洗廁所就洗廁所,疫情時更加請人專門抹天橋、欄杆;但港鐵車站人流一直咁多,人迫工友又要避晒啲人,要喺短時間內走上走落,所有嘢都要一腳踢。」

但是,付出卻與回報誇張地不成正比。她語帶氣憤地形容,港鐵是「超級剝削嘅僱主」,「得最低工資簡直係無良同過分,攞住市民嘅錢去做啲無良嘅嘢。」她批評,港鐵不時以市民反對為由,拒絕加薪予工友,「如果地鐵是一隻水牛,加工人錢嘅支出只不過係一兩條牛毛。」

剝削的僱主背後,是一個坐視不理,擁最大權力的股東。

「地鐵營運嘅時候,(政府)佢唔可以話有一個獨立委員會就唔理,交通係市民生活最不可缺少嘅一樣嘢...作為最大股東,政府嘅責任係完全推唔落,但係佢係成個裏面只係一個列席嘅角色,而唔將公營部門外判合約招標攞去嗰度傾,攞去嗰度使用。」

她侃笑,「即係政府懶惰囉,冇心囉,唔會急市民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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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展緯引用職工盟口號「滴水穿石」,爭取為港鐵清潔工獲得與政府外判制度相同的待遇。

我們都有權發聲

明明工友也可以親身訴說苦況,到底「自討苦吃」的意義何在?程展緯坦言,大部分工友早已潛而默化間「內化咗呢個剝削制度」,如同「被挾持的一群」。這時,需要有人為他們更有力地發聲,而他想到的最佳策略,就是令自己成為持分者之一,以僱員的身分直接表達意見。

「卧底任務」至第 34 天,他在 Facebook 發布片段公開自己身份,同時意味他將隨時會被「炒魷魚」。老實說,他並不害怕失去「工作」,但堅持要於在職期間公開,有一個重要原因:「每個人都應該有權講自己嘅勞工處境出嚟,而呢樣嘢係唔需要被人炒或者恐懼,否則就唔需要勞工運動喇。」

「我哋用咗十幾年,好長時間嘅歷史,先改到政府嘅標書,(依家有)相對好嘅結果,跟住落去嘅係咪就應該係政府有份嘅公營機構呢?」他不徐不疾說。 
 

文:陳欣其
攝: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