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CCDC舞蹈中心fb圖片

【文:潘少輝(前城市當代CCDC舞蹈中心總監,前廣東現代舞團藝術總監)】

筆者按:黃大仙沙田坳道110號城市當代舞蹈團,1979年開始運作,2021年11月搬出,樓宇12月開始拆卸。

1. 黃大仙沙田坳道110號,原為天虹製衣廠和天虹印刷廠的員工宿舍,地庫連上面九層沒有電梯的舊式建築。宿舍六層,每層七個單位,中間開放式走廊連通前後座兩條樓梯,前的通往沙田坳道,後的接到飛鳳街。下面四層闢作學校,分辦幼兒園,小學及中學,共用地下禮堂 (Studio 1) ,地庫操場 (賽馬會舞蹈小劇場),和二三樓五個教室。聽說原先辦學的校長收了學費就跑路,天虹企業的東家曹立安先生,無奈也是仗義接手。1979年,天虹少東曹城淵先生在天台加建出排練廳,成立城市當代舞蹈團;1985年,天虹學校結束,舞團進駐。說道城市當代出生並成長於黃大仙,並不為過!

2. 1985年我加入了城當,每天跑上十層高樓,例必路過九樓後座兩個單位,一為Tommy Wong和廖卓良負責的技術部,一為MaryYan的行政部。良哥早上九點已打點好一天的日程,當時SM(舞台經理)通管各方事務,為眾人之大佬!早課前,大家就地更衣,無遮無擋;然後,琴音響起,大伙便乘著獅子山刮過來的晨風起舞。幾個月下來,我只記得熨熱的地板,小休時華洋舞者吞雲吐霧,和編舞舞者對身體動作的自由放縱!

3. 八十年代的香港藝術,是什麼都可以發生的,而且都顯得朝氣蓬勃!舞團排練搬到Studio 1 ,開始擁抱中心大柱起舞。地庫變了城市當代劇場,黃婉鈴,鍾小梅,于偉雄,鄺為立,方育平,韓偉康,黃子華,張達明, 陳炳釗,韋家晴。。。一串串的名字,一個個故事的開始!八十年代的舞者也是奇形怪狀,活潑可愛的:徐嬋容的美豔,劉英的傲岸,馮萬剛的肌肉憤張,Xavier的靈巧細膩,連必和的市井豪情,在在成就了那個年代,那些年的種種;二樓走廊盡頭的Green Room,又是別有洞天,兩個浴室,兩個廁所,所有認識不認識的舞者編舞都廁身當中,笑語,留言,哭鬧,不一而足!

 

4. 舞團遷出天台,一伙英國小子,改裝為Rule One 舞台製作,工場,辦公室,臥室,酒吧!九層加一,舞者後台,上上落落,多少情慾,多少玩世不恭!1991年後他們棄守,到1993年我租下來,兩年不到,抓了三隻貓兒大的老鼠,之後與其他礙眼的僭建一併拆了!六層住所中三分二為天虹擁有,曹先生交予舞團打理,支持發展,而大小員工,客席主席,總之都有住過。晨昏去來,穿梭上落,大概都有一段黃大仙的情緣!而飛鳳街對面的小店,轉角的潘松齡醫務所,潮州粉麵,四川擔擔,一一成為城當人和事的一部分。

5. 1993年我重返城當,成立二團,開展平台舞蹈工程,也接掌了教育部,開始時革新晚間課程,引入另類舞種,報名優惠及Flexi-Coupon;及後為中大校外進修課程的文憑班裝修了六號排練室,也承接了舞團的學校巡迴演出。我們第一代人有Simon(覃子華),Ronly(鄺韻儀),Florence(馮曼青),Iris (鄧雪梅);接著,Anthea(陳旻晶),Lisa(杜麗莎),吳文安加入,創造了首十年一波又一波的發展。Kevin(黃建宏))執掌,又是近十多年的事!歷年教育外展部不單為舞團提供了三分一的營運資金,經營每週超過三千人次的各式舞蹈課程,兩年一屆的舞蹈青年,Good Show,還有舞出豔陽天,外展巡迴。。。,城當已非十數舞者四個舞季的舞團,而是舞蹈開拓,發展,教育的大事業!

6. 九十年代初,曹先生一心一意的,專注的,投身發展大陸的現代舞,對香港城當的具體事務已少參與,他也真的放任自流,我躬逢其會,從教育外展,平台舞蹈到環境舞蹈系列,一路走來,順風順水。如果問,環境舞蹈對當代舞蹈藝術有什麼貢獻?我會說,這裡有幾個層面的探討:

第一,社區本土,社會人生,作為作品和表演的本體。成立二團,已清楚知道現代舞觀眾三三兩兩,不成氣候,便想到走入社區,按群眾中來,群眾中去的路子發展,這解決票房問題,觀眾又源源不斷!另外,通過訓練,把社區裡的年青人帶回社區演出,大膽的用身體表達自己,是本土,也是自由意志的表述!

首個作品《1245 High Noon At The Atrium》,1994年的科大平台,二團和三四十個科大學生,以舞蹈搞儀式,夢遊(洪美英 編排),懷舊(吳偉碩編排),在在與科大代表的理性文化對著幹!相信這也是香港環境舞蹈石破天驚的第一炮,意義深遠!2000年康文署開展社區文化大使計劃,我們推出《年青的天空》,招考了四十個社區青年,三十六周的培訓排練,最後展開社區巡迴,時任的經理許麗麗,場場打氣。第二屆我取名《舞蹈青年》,以呼應文革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理想行動(當今回望,真有點啼笑皆非!)舞青二十年,不單是社區環境舞蹈的典範,更是香港舞蹈人才的搖籃!

第二,作品形式突破了具體的時空邊線,模糊卻又連結到更廣袤遼闊的想像。我力求打破舞台的疆界,表演融入周邊人事,觀眾自覺或不自覺的參與演出,而他們因爲位置和時間的不同,自我構建出不同的作品印象。1998年大埔舊車站上演《忘情列車》,常駐的客家婆婆渾然投入,一面向新來的觀眾介紹舞蹈的段落,一面說起她們的火車站的故事。千禧文化博物館開幕,大門口到中庭沿軸線開出四個演區,同時並進,誰都擁抱不了全部,觀眾耳裡聽見Daniel(楊春江) 和劉以達在大堂演繹也斯的詩作《更衣記》,眼裡卻看到中庭舞台老倌李龍《醉打金枝》。

7. 2003年香港遭逢通縮兼沙士,無限悲情!但是我們除了學校外展稍有延擱,各課程全無間斷!疫情甚至推動了健康意識,學員熱情滿滿,黃大仙團址上下,天天火燙,夜夜舞動。堅持到年底,我們在灣仔新伊館推出馬拉松演出,六小時舞不停!學員不只是勁歌熱舞,還有優雅芭蕾,婉約水袖,踢踏爵士,最厲害的,現代舞,接觸即興也佔了四分一強!猶記得,Fiona,Virginia, 塚琦由美(Yuka),Irene,人人身挑五六個節目,跳得感動,看的動容!2003年,第二屆舞蹈青年結集巡迴,四個場區,十六場面對面,背靠背的演出,王榮祿的Bolero原型版本,楊惠美女巫書寫,Jacky (余仁華) 飛天喼神,葉步鴖鄭楚娟伉儷廣場婚禮呼叫我願意,Ronly 的太空雲遊,Venus 的潮舞,上山(太平山),下海(青衣海峽),而那一屆造就許多的明日舞者。

8. 1998年北京舞蹈學院編導班的張守和老師,希望引入城當作為教學夥伴,三年下來我們引入導師,和多元化的課程;期間也在京城不同大學授課;之後承接了金星棄守的北京現代舞團,至於怎樣轉成曹先生最心愛的雷動天下,又是另一段歷史,與黃大仙城當沒有太多交集!現代舞周,青年舞展等計劃也在曹先生的倡議下而相繼起動。

2002年廣東舞蹈學校的李永祥校長邀請城當主辦其與中山大學遙距學院合作,第二屆的現代舞大專班,成為城當中國舞蹈發展最成功的外展課程,當今活躍在中國現代舞蹈世界的,盡領風騷的何其沃,謝欣,陸雅慧,胡曉,韓梅,都是出自這一班!

2004年廣東現代舞團在林湃時老師的主催下,再次邀得曹先生出任團長,他把城當拉入,也把現代舞周的概念帶來廣東,並請了鄺為立出任總監。2008年我把香港舞蹈營的經驗帶進來,並主辦了主題研討會,Karen(張月娥)廣邀學人專家,還有六所國際演藝學院的參與,廣東現代舞周成為全國盛事,風頭一時無兩!我在2007年出任廣東現代舞團藝術總監,選擇了在純然動作主導以外的藝術方向,帶來爭論,也帶出別開生面的藝術風景。可以說,這期間廣現成了華南地區最前衛,最能面向世界的舞團,藝術節,培訓基地和表演劇場!

CCDC舞蹈中心中國舞蹈發展計劃視野高遠,超越了邊界,突破了桎梏,培養出好幾代思考獨立的現代舞者。

9. 2012年後,曹先生與我在廣東舞團的藝術路向,營運方針都有許多根本的分岐,我認為當代舞蹈要更多的在身體動作以外的探索;更遠離芭蕾美學的框架;更貼近社會人生;更多以前衛劇場,小觀眾群體作為舞團的基礎。我相信這路向有更多的現代性,更多意義!之前,曹先生領導的三個團,藝術本質是一致的,作品展示舞者動作肢體的圓融極致,技巧水平成了藝術的終極標竿。如此,作品呈現的,就是那特定時空那一代舞者,或那個別出類拔萃的演員的舞蹈,舞者成了主體,作品本身的結構內容,意義探索,容易墮入被忽略的一種情態。九十年代,城當和廣現培養出一整個世代傑出的現代舞者;到2000年後加上北京雷動天下,曹先生推動的中國的現代舞浪潮,可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是,我在城當,廣現,皆以作品先行,希望更深刻的探討現代性當代性等課題,自然就形成了不可逾越的隔閡。2013年,我辭任CCDC舞蹈中心總監及廣東現代舞團藝術總監,結束了前後28年的關係。

10. CCDC舞蹈中心作為獨立的營運系統,名義上要等到2004年才成立,但實際從1994年起,城當的教育部已涵蓋了學校,外展課程,二團,舞城,外展計劃,所有非賣票的演出,中國舞蹈發展計劃,舞蹈青年,新生舞團駐地計劃。。。。,舞蹈中心的名義更真實的反映我們實際的工作。而我更多的轉往大陸工作,中心日常運作已先由Anthea(2005-2009),及後Kevin(2009-現在)承擔。在他們領導底下,管理井井有條,業務蒸蒸日上,直到世紀疫情!

我常聽到舞蹈中心的獨立角色容易被忽視,例如,其他旗艦藝團沒有像黃大仙這基地,不可能造就每週3000人次的課程,從而長年為舞團提供35%的營運資金。 又例如,舞蹈發展方面,我們培養人才,探索並實現劇場以外的,前衛的表演形式,成就了省港多元的前衛劇場運動等;又例如,對業界起了不可或缺的支援作用,許多新生舞團,新生編舞,都以黃大仙作為跳板,成名成家。

11. 城當與黃大仙似是二而一的存在,直到2019年10月,城當與曹先生也似如此。我從1985年加入,2013年離開,中間大概有七年的間斷。期間與曹先生工作,可以說非常密切,近距離的,而我歷任舞者,總監等職位,應該夠資歷論斷臧否!城當四十年不該只是曹先生個人的功業,事實上,每一舞者,編舞,行政,技術部門,和舞蹈中心,每一員工上下一心,共同開發的大事業。我從沒有為曹先生打工的理解,他也重複強調,城當不是他個人的舞團,四十年下來,他做到了鞠躬盡瘁,也做出非常亮麗的成績!2019年香港逆權百日,曹先生認定他與舞團上下,在意識形態上已有根本的分歧,他寧願立足大陸,開拓現代舞天下驛站,而且選擇了斷然離開,連同團址也一併抽離。城當離開黃大仙,一段歷史的就此結束;城當遷入大埔藝術中心,亦標示另一階段的開始。

12. 城市當代去了大埔,舞團應不受影響,好像雲門舞集從台北敦化搬入八里山林,發展依舊神速!只是舞團應否持續芭蕾舞團形式,編演前後台截然區分,該由新任總監來定奪。只要有創造,作品去到哪裡都可發亮發光!

舞蹈中心離開黃大仙,失去了九龍地鐵連結全港的優勢!但新界東人口超逾兩百萬,周末兩天也具全港性格,看看大埔海濱長廊,和大圍到大尾篤的單車徑,人流也是全港性的。三個教室起動,自可建起獨立的身份!當然也可效法雲門教室,散落不同社區,也可以做到開花結果的!有說:世上本無什麼路,人走多了,就成了路!

四十年來的人事世事,無常也無定向,但有新的開始,總必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