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

最近幾個月功課太忙,完全無心機寫作,但書卻讀了不少,其中一本是本雅明文集《寫作與救贖》。那一晚在圖書館,原本奔著他的歷史廢墟論而去,卻在不經意的一頁中,我被本雅明喚醒了。

那頁是本雅明在圖書館埋首工作的菲林照。照片構圖特別,沒有將信息核心置放在照片的中間部分,相反,本雅明出奇地被置放在照片的角落,一瞬,照片作為信息之皿的功能被刪除了,中心的空缺使本雅明成為一名路人,我先是感到震驚,並在回家路上,在手機裡記下了「路人」二字,我以為這種手法表達著本雅明作為一個猶如波德萊爾「都市漫遊者」的形象,因而在我心中產生出某種震驚感。然而,我旋即為自己對照片暴力式的解讀致歉。

「我終究還是為眼前之物代言了,在他們未張口說話之時。」

這是我隨後為之致歉的理由,我忽視了鏡頭的位置,忽視了本雅明的專注,當一切未向我顯露它的形象時,我經已迫不及待要賦予其詩性了。因而當我後來再凝視那張照片,我發現了鏡頭後的瞥視,並發現了本雅明專注的學術生活,此時,我終於理解,真正漫遊的是我,而我一如拍攝者一般,在日常閒逛,到處張望的過程中,遭遇了本雅明。又或者本雅明攜帶著他在研究生活裡的專注進入了我的日常,人物闖入及對其生活片段的紀錄,產生了震驚。正是這一種對遭遇時刻的截取,超越了攝影本身的信息性,並拔出一些超越影像的信息,如果以羅蘭巴特的方式說,他就不再是一元照片,皆因他內蘊的,比新聞式的畫面展示更多。

所以,這一遭遇代表什麼呢?我首先想起的,是先前與友人 J 的一次閒聊。我說,我的散文裡彷彿缺乏了對生活的「看」,我總是在描述,然後為那些眼中之物代言,凝視並未產生在我中。簡言之,我的文字裡只有我的觀念,並無物與生活存在。而遭遇照片中的本雅明這一經歷,重新賦予了我凝視的能力,以凝視含混的生活。

後來,我又想起自己在時間河道裡的糾纏,及因而產生的問題:「如何使時間停下?」

此處說的停下,並不是物理的時間停止,而是本雅明式的躲避時間,救贖當下。他在《歷史哲學論綱》當中曾經對歷史進步主義者將救贖盼望放在將來的嘗試進行抨擊,並且以摸出歷史的錯誤之處為救贖之法。同樣,他以漂移者的形象旁觀不同城市,並發掘城市地景的影子,即陷落,醜惡之處,以圖將城市裡的進步時間停下。所以我們是否能同樣抗拒「時間會使人淡忘」或「未來會有所改變」此一披著救贖外皮的虛妄?或許照片裡本雅明的路人姿態為我們提出了解法。

他的姿態,為我們展示了游離於時間外的旁觀角色,並不隨時間一往無前,而相反背向未來,展開對過去的回溯與重建,及其當下對城市景觀另外一面的揭示。因此我們若要展開自我生活的救贖,或許同樣需要背對未來,面向過去,以及將自我實現置於當下。

動筆之時,我又再想起少年時期的美好與當下生活的沉溺,似乎戀舊情緒再次在心房的暗處滋長,然而,我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回歸母懷的嘗試,而它必將失敗。因此,本雅明對救贖當下的提醒恰逢其時,時間是一條骯髒而奔流的水道,無法逆流而上,就勇敢立在其中,使之改道,無論任何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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