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丫海難死亡報告．5】牽手、失散、傷別離 ── 南丫四號最後 118 秒
(2012 年南丫海難，被撞的南丫四號於 118 秒內沉沒，本文內容根據最新曝光的警方死亡調查報告內之倖存者口供，及參考 2013 年發表的獨立調查委員會報告內容，重組沉船前後，南丫四號上乘客的遭遇。)
那一夜，風平浪靜。
能登上南丫四號的港燈員工親友，機會得來不易，康樂活動是員工福利，十一國慶參觀發電廠兼觀賞煙花要抽簽，抽中的員工只能帶同三位親友，每位收費一百元。
生還者的口供中，沒有人記下他們參觀了發電廠哪處、南丫島上的發電風車有什麼回憶、員工餐廳的自助晚餐吃過什麼，都沒有詳細訴說。他們倒記得，晚上 7 時 45 分，吃完晚飯，眾人陸續登船，船準備開到維港觀賞國慶煙花，登上哪一艘船，他們有選擇。
工作人員提醒，有兩艘船，南丫二號與南丫四號，看完煙花後，南丫二號會駛到鴨脷洲上岸，南丫四號會在中環碼頭靠岸。船員在碼頭跟他們說：「睇完煙花後想去中環落船上前面隻船，要喺鴨脷洲落船請去後面隻船……」
124 人選擇了南丫四號。
開船五分鐘
到這一刻，行程一切妥順，大夥兒登船後，港燈的活動搞手還向船長說了句：「我們大把時間。」維港的國慶煙花九點鐘才開始。
南丫四號未有立即啟航，船員說，因為有老人家有孩子，時間尚早，維港多船又風浪較大，怕太早到達乘客會暈船浪，所以遲一點開船。南丫四號平日就是運載港燈員工上班下班，那是平日大家都熟悉的船、走過千百遍的航道。船長與其中兩名船員是港燈老員工，剛好在港燈服務三十年。
大約等了十多分鐘，約晚上 8 時 15 分，南丫四號起行，啟航前，船長按響鳴號笛測試。
為了搞氣氛，活動組織者準備揚聲器玩問答遊戲，計劃中，答對有獎品，是一份月餅。2012 年的國慶日前夕，正是人月兩圓的中秋節。
夜色中，船艙裡有人表演魔術，有人整理相機準備拍攝璀璨煙花，有人聽 MP3、覆電話訊息，有人閉目養神。
南丫四號有兩層，上層座位有七、八成滿，很多人開船後，都在船艙內走來走去，和親友閑談。上層船尾有露天甲板，但座位已全滿，有人坐在船尾的救生圈上、有人倚在欄杆，吹吹海風。他們也要穩佔露天位置，等待觀賞煙花在頭頂爆開的震撼。
一對父子閒來無事，數算船尾救生圈的數目，父親記得，同兒子一起數，救生圈一共有八排，每排八個，共六十四個。
開船後不久，上層船艙關了燈，乘客聽說那是船長為了方便大家看煙花，把燈關掉；但其實那是船長一向夜航的習慣，目的是減少燈光干擾視力。有些乘客覺得太黑，不太自在，更多人走到露天甲板上。
那一夜，陰曆八月十六的月光掛在天邊，海面視野清晰，風浪不大，船一直行得平穩。
撞船一刻
變故來臨的一刹那，很突然。
漆黑海面，船長與少數人突然見到左舷有船靠近，船長加速滿舵轉右，乘客聽到突然響起嘈吵機器聲，每個人都感覺到南丫四號加速，有一家四口來遊船河，太太同丈夫笑說「趕住睇煙花」，沒料到橫禍飛來。
加速轉向只約五秒鐘，也許多一兩秒，但來不及避開厄運；「嘭」一聲，每個人都感到強烈震動，有人坐在上層甲板左邊椅子，整個人被撞飛，頭部撼到欄杆上，門牙脫落，有人一家跌在地上，很多人尖叫，驚呼「救命」「救人」，船尾露天甲板上有人倒在地上，臉朝天，有人已不省人事、有人則受傷流血，混亂中傳來船身拖拉摩擦聲，從撞船位置的左舷傳出。
一片哀號與惶恐中，員工報警，「撞咗船，位置喺南丫島碼頭附近……」其他乘客驚魂甫定後也拿起電話報警，有人趕忙查看身邊親人狀況。
變故來得很快，但當時他們不知道，南丫四號由撞船到畢直掉進海床，只有 118 秒時間。
如果你知道，只有 118 秒……
撞船了，船不一定會沉，也不一定會沉得快。
船上的乘客根本沒有時間去想。
撞擊之後，人們第一時間查看散落船上、倒在地上親人的安危。來國慶遊船河賞煙花的港燈員工，大部分都是家庭樂，有員工一家四口帶同三歲和四歲一對子女親子遊，有員工帶同父母準備舒舒服服欣賞煙花，也有兩對情侶同行，一起渡過中秋國慶長假期。
從撞船到沉船，究竟有多快？
撞脫了門牙的乘客，他和父母及哥哥同遊，定個神來，他覺得嘴很痛，「見到爸爸哥哥躺在地上，媽媽不見蹤影，隨即打電話報警，未講完已經走入去船艙攞救生衣，一出來露天甲板已發覺有水浸到腳眼……」這時候，很多人衝入船艙，他亦跟著走，「這時艘船突然好似垂直傾斜，船尾好多水衝入船艙，令我浮在水面，隨即船艙內一排排凳向下跌，我亦被撞到雙腳……」獲救後，他發現失去了父親。
118 秒，能夠做到多少事？
身處上層船艙的港燈活動搞手，本來準備開始玩問答遊戲，撞船後他抓緊了駕駛室旁的扶手，沒有被拋到地上，他衝出去船尾露天位置，見到傷者倒地，隨即拿出手機報警，緊急通話記錄顯示，通話時間是 8 時 21 分 3 秒開始，講了兩句，他到船尾拿起救生圈派給乘客，船已開始傾斜，「轉瞬間船尾已下沉」，他緊抓著三個救生圈，一同掉到海裡。
從發現南丫四號船尾甲板已有水，到整艘船倒插垂直，人們的形容都是「很快」、「轉瞬」、「突然」、「有人準備派救生衣....但不夠兩秒時間，架船船尾好快向下沉及入水，令到船頭昂起……」。
打電話報警的人、照顧家人安危的人，尋覓家人所在的人，大部分來不及找到救生衣；找到救生衣的人，大部分來不及穿上；掉下水時能抓住一個救生圈，已是萬幸；更多人一直被困船艙，未有機會走出甲板；也有人從甲板衝回船倉，為的是找尋失散的家人。
船艙裏的人，在徬徨如何脫險時，南丫四號頃刻船頭朝天倒插海床，海水從下方湧進船艙，椅凳雜物從上方倒下，把人夾在倉底，水位繼續上升，人們拼命掙扎，有人神志不清忽然醒來要多吸一口氣，有人被埋於暗黑雜物海底深處，已沒有半點動作。
後來才知道，南丫四號從撞船到沉沒，只有 118 秒，不足兩分鐘。
牽手、失散、怒海、傷別離
「我同我家人分散咗……」當南丫四號傾側，海水翻滾而至，很多人不能忘記拖不住的一刻。
親子遊的一家四口，大女讀 K2、細仔讀 K1，做港燈做行政工作的媽媽憶述，當時一家坐在下層右邊最後一排，撞船後報警才講了兩句，已見到上層物件沿樓梯倒塌，有人高呼「架船入水」，混亂中一家人都沒有穿救生衣，兩夫婦每人照顧一個孩子慌忙逃生，丈夫帶著兒子沿走道向船中間跑，但船開始垂直，各種物件翻倒阻塞通道，媽媽與女兒寸步難移；她看見一名船員，於是大叫「救我個女先、救我個女先」……
「船員立即跨過船上座位，走到大女面前，幫我大女踏過座位，我亦尾隨跨過座位，走到近下層門口位置，忽然有大量海水湧入，當時水湧入時已蓋過我全身，亦與丈夫、大女及細仔失散……」
當時南丫四號已近乎垂直，媽媽感覺到一股水流剛好把她扯到船艙門口，她抓住欄杆，已發覺自己身處海中，她與丈夫在救援船上會合，漆黑的大海，卻再也不見一對子女的蹤影……
南丫四號沒有完全沉沒，船尾擱在海床，船頭露出水面，船艙內眾人被困在已近垂直的船艙，浸在海水中。
一位港燈工程師與父母同行，撞船一刻與母親坐在上層前排，兩人無大礙，工程師奔到露天位置找尋父親，看見他在地上，表情痛苦，他陪同父親步入船艙與母親會合，料不到「扶住阿爸行咗幾步，隻船開始傾斜，垂直咁沉落海，此時我還未會合到媽媽，並且已經企唔穩，並同時向後跌向船尾，海水兩邊湧入船艙內，話咁快唔夠兩分鐘海水已浸晒我全身，同時船艙內一排排膠凳連底座就因隻船垂直，下跌向船尾我哋方向，呢個時候，我聽到好多人驚叫救命，而我亦都十分驚慌，飲到幾口海水，在水中我同其他人都不停掙扎，及推開雜物，而我就同爸爸分開咗，但他亦在我視線內.....」
「此時啲海水已浸到船艙上落上下層之樓梯位置，啲人在船艙迫埋一齊咁掙扎，但我亦見到有人不省人事浸在水中。過咗幾分鐘，船的燈光熄滅，船內漆黑一片。」
在已幾乎垂直的樓梯上，乘客見到船長，他在大聲叫話，「佢話佢隻手斷咗，幫唔到我哋啲乘客，並不停話對唔住，及叫乘客冷靜啲，已經報咗警，留響度等消防來救人。」很多人記得船長不停說「對唔住」，有人當時感到奇怪，不明白為何船長要講對不起。
這位工程師和他父親被救出，母親在船艙內已不省人事，經搶救後不治。
船上還有兩對戀人，一同來遊船河，南丫四號開始入水傾斜時，他們約定：「我們四人手拉手，不要放手……」但船沉得很快，手拉手只是二十多秒時間，浪濤中，四人最終失散。港燈員工的女朋友喪生。
數救生圈的一對父子，父親在露天甲板上只來得及拿起一個救生圈，船尾沉落海，一家四口轉眼失散，他被沉船時的漩渦扯落海底大約十呎，「我載的眼鏡跌咗，開始睇唔清楚附近環境，我手中有水泡，我掙扎向上，水中有很多雜物，爬上水面已經同家人失散，後來救生艇上見返太太，最終只有女兒獲救……」
一位當護士的乘客，當時也在露天位置，見到船尾開始下沉，叫一子一女抓緊船艙門邊和甲板中間的凳站穩，丈夫嘗試去拿救生圈之時，「轉眼我已經同隻船一齊沉到海底，我沉落海底時我同我家人分散咗。」
沉落海底時，她奮力向上游，卻被一幅甲板上的簷篷擋住，令她難以逃生，「我極力掙扎，終於擺脫咗個簷篷」，她一家四口三人獲救，卻沒有兒子的消息。
「翌日中午 12 點 45 分，收到電話叫我們去葵涌公眾殮房……」
生死徘徊、當水淹到臉上的一刻
撞船一刻受傷最重的人，坐在下層左舷，正是海泰號船頭直撞，有人在玩魔術那兩排座位，他們承受最直接猛烈的撞撃。
一位港燈員工當時閉目養神，一下「好強烈的震動」，他意識到是撞船，但四肢已失去知覺，他頭部受創，雙眼亦睜不開，過了一會能打開雙眼，只見到黑色與白色，仍看不到眼前的事，只知道當時被一些東西夾住。迷糊中，他聽到有人大叫同事名字，亦開始感到腳下有水……
神志不清的他，當時不知道雜物一路倒在他頭上、船開始沉沒。
水位一路上升，淹到臉上，徘徊生死之間，他突然醒轉過來。
「我四肢開始再有知覺，而啲水就不斷上升，水升到我臉上時，我就成功踢開夾住我啲嘢，並浮到水面上」…「我就抓住樓梯位的扶手，樓梯已垂直咗。」
那一刻，坐在他前方玩魔術的同事，坐在他右方的工程師同事，眾多失散了的戀人與孩子，仍在混亂的船艙深處掙扎。最終 39 人喪命。
終於，救援燈光亮起
等待救援，等了多長時間？驚恐、疲憊、憂心，每個人說的時間都不同，幾分鐘? 十分鐘? 半小時？終於，救援隊的燈光在窗邊亮起，他們聽到了消防員打破玻璃的聲音，救援員叫他們盡快游出來，有救援員說「隻船開始加速下沉」……
死裡逃生的那位港燈員工，記得當時「海面十分混亂，其間我捉住橡皮艇條繩，但仍未有人理我」，後來終於有人把他救起，他再陷於神志不清，只曾聽到有人問他的名字及資料，再有知覺時，他發現自己在瑪麗醫院深切治療部。
海上救援繼續，消防員救起一對父母，問要不要先送他們治療，他們說不，要繼續救人，繼續找尋他們的孩子。
晚上九時正，國慶煙花在維港夜空盛放。
【上集】南丫海難（上）：死亡報告
【下集】南丫海難（下）：不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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