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口是苦的

之前看林嘉欣面書，甚麼兩個女孩的母親，患上乳癌，嚇了一跳。然後才知道她在述說《美國女孩》演的角色。再想想，其實沒甚麼大驚小怪，活在這個年代活到這些年歲，有關個人危疾、全球疫情、移民和回流以至家人散聚等這些事，總有一項我們必然頻繁面對。《美國女孩》好多鏡頭都讓人悽然，只是基礎的一家四口之相愛和傾軋，足以牽扯每個人內心的巨浪。尤其我們跟家人一起睡覺一起吃飯，迫於無奈齊上齊落，會積累深厚而不可取代的牽繫，同時間看似瑣碎卻密集的日常碰撞，足以消磨血緣親厚關係。我們未必願意承認心底裡的利己心態，面對家人更好像奉旨接收遷就和愛，當所謂親情跟個人利益發生衝突，可以反臉得最無義，下殺手往往最重最狠。

不少人談論剛奪金馬新人的大女兒方郁婷的演出驚為天人，她拍攝《美國女孩》時年僅十四歲，這樣的少年素人背景在近年幾乎所向披靡。尤其方郁婷的表現是怪物級完美，她愛媽媽更愛自己，五年來的美國生活已經建立不能磨滅的青春構成，回到台灣她頓時失去了大半魂魄。她逐漸長大成為一個自主個體，她考慮自己的愈來愈多，她對母親的關懷跟自己的心中嚮往不斷爭鬥。她關心母親病情，但如果可以選擇，她隨時可以離開這個家庭遠去。她內心一直在爭持，可以這邊廂一起歡天喜地吃雪榚，那邊廂可以咀咒患癌的母親。她的演出深層次地兼備反叛和怨懟。她在馬糟企圖馴馬一幕，拍出那奇幻童話感，不知道為甚麼會想起李安，好夢幻文藝也讓人不寒而慄。演妹妹的林品彤也相當厲害，她靈動自如，開始懂事又未長出很強橫的羽翼，她滿心不忿卻仍會思考父母離異和媽媽的健康，她是家庭的一個緩衝。

其實想說林嘉欣處境更不容易，在這個流行明星輸給素人的時代，她那張熟悉的美臉是個重大負擔，面對兩位天才型小演員，她竟然可以演活患癌母親的凄酸。她本來比女兒更愛西方生活，可是命運要她走回一條殘破舊路。她看著女兒也看著自己的少年，她明白她爭取的自由卻迫不得已施予束縛。看她跟女兒吵架，然後丈夫介入下更重手，她於心不忍又努力勸阻，通常媽媽都是這樣又暴力又仁慈。又看她接受化療一幕，竟然感受到她的口是苦的，不像在演，像真正注射藥物後的反應。切除乳房後，她在丈夫面前換衣服先關上燈，失去具性徵的器官，形成了夫婦間觸手卻不可及的暗黑疏離，林嘉欣舉手投足就製造了跟丈夫跟女兒的無形隔膜，她的確是好頂尖的演員，她有能力讓我們去憐惜那個角色。演丈夫的莊凱勛，增肥削薄頭髮後有點像朱江，好喜歡這角色沒有搞外遇的典型設定，他只是很平常地為生活營役不修邊幅，他只是平常地欠缺勇氣去撫摸那道傷痕。

一個演員厲害是演員自己厲害，如果所有演員厲害就是導演厲害。首度拍長片的阮鳯儀非常細膩動人，即使寂靜的畫面也有奇妙的張力，她準確洞悉每個人的自我和立場，即使面對至親，個人的慾望和感受仍是不容侵犯。故事中沒有人犯錯，只是生活每每讓每個人心目中的理想磨滅，我們對將來不再抱有期望，我們口說去愛卻付不出耐性，忍受不了就向身邊就近的人埋手。忽然會想起如果阮鳯儀拍張愛玲會是怎樣的光景，她好像更明白親人之間的腥風血雨，更大膽點出家庭關係暗藏創傷和悲痛，相處就是艱難。彼此間如果沒有透徹理解和退讓，再深重的血緣也要面對殘忍考驗。既蒼涼也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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