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是有份量的,佔據空間,令人舉步維艱。像昆德拉〈緩慢〉,陷入回憶時,行動必然遲緩。睹物思人,觸景傷情,那是大時代的流離:對的,我們都必須負擔,自己的愁緒前行。

武陵春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說:「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詞人奇句,並非為賦新辭強說愁,源自人生:備受黨爭株連,歷經兵燹戰亂,訴訟繫獄,丈夫冷落,喪偶流寓,再嫁離異,為時人不喜。

諸種不幸重疊,後半生之哀思,盡在此詞。士人批評她:「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婦。其語言文字,誠所謂不祥之具,遺譏千古者歟。」但懂得李清照的,都會被這種真情,深深打動,處境不一,唯愁思千古,始終能讓我們共鳴。

Photo by Andre Taissin on Unsplash

觸景傷情:物總比人長久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

古典傳統,自然景物的花,象徵青春、美好。清照詞常見「花已盡」等句,當一切逝去之時,如:「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花又多比喻女性,其凋零之態,不斷反覆迴盪。

上半片以此一回響起首,呼應李清照的晚年。狂風掠過,吹散塵世花香,花瓣散落一地,此時又會有誰來,又會有什麼美好值得裝扮?

「日晚」,起來已久,卻依然不願梳頭。全因「倦」,這不止身體疲倦,而是「心倦」。莊子曰: 「 哀莫大於心死, 而身死次之。 」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已逝,何必「梳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由景至情,淺顯直接,抒發其悲情之因。千百年後,我們仍會說:「物是人非事事休。」「物」比「人事」更加長久,不易更動,「人事」易聚也易散,是人類的普遍經驗。

於李清照人生而言,「物」或許是共住的家,與丈夫共同收集的文物,書寫《金石錄》。每一件「物」,成為記憶符號,勾起回憶,提醒詞人,一切已成曾經,早是「人非」了。

無法抗拒的現實,遺下「事事休」的頹喪。人生至悲苦之極處,難以言語,至情無文,「欲語淚先流」,眼淚比任何言語都更真實。愈簡單,愈是真切無偽,因而打動人心。

Photo by Ankhesenamun on Unsplash

反常合道:化抽象為具體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

下半片先揚後抑,先是一反上半片之悲情,一片開朗之景:聽說,附近雙溪的春色美妙。詞人打算出去泛舟散心,藉此排解苦悶。

李清照少女時,常喜外遊,不少泛舟之句,曾寫:「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多麼開心、歡樂,正是晚年無助絕望時,詞人希望回首快樂,黑潮湧至嘗試尋覓光明。

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舴艋:為形似蚱蜢的小舟。

千古以來,李清照詞中最為稱道的名句。由「聞說」到「也擬」,再至「只恐」,正當以為尚有半點希望,由「揚」轉「抑」,小舟怎能載得起,詞人一生的「愁」緒?

有些人解讀作品,喜歡偏執一事一情,但文藝是立體多向,文學家亦非片面單調。李清照此詞的愁,情愛逝去、青春衰老,以至家國之恨,像梁啟超評其「按此蓋感憤時事之作」。

愁之極,往往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我們的喜、怒、哀、樂,都是抽象概念,李清照卻將本無重量、實體的「愁」思點石成金,化為具體,讓我們知道到底有幾愁。

文學的反常合道,看似無理,卻契合人情。李清照此一詞句,能於眾多文海脫穎而出,後世朱淑真「可憐禁載許多愁」,源至此詞。景物尚如舊,人情不似初,我們都曾落淚。

 

作者 Face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