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能量系列《而(我們)需要繁衍後代的十萬個理由》

生育是一個具爭議性的題目,尤其現代生活中,涉及很多價值觀矛盾。《而》劇包含了統計,廣東歌 ,觀眾參與,家庭悲劇小故事,動物交配 ,現場實驗,但仍無法避免因內容流於表面,脫離現實,導致膚淺而尷尬的演出。

創作人勉強模仿「當代劇場」標籤下的一些感觀和技法,最終為了填滿花巧形式帶來的期望,加入「萬能key」 — 仇恨政府、仇恨數據收集的情緒,用作轉移視線,掩蓋未能好好善用生育議題敍事的失敗。如此濫用生育作招徠令人反感,比起踏實地運用傳統形式敍事,《而》劇庸俗地攀附非傳統敘事的「反叛」標籤,正好反映創作人員對反叛的誤解與無知。

意圖不清 主題搖擺不定

表面上,演出主題是以生育探討社會當下狀況的生存空間;但實際上,創作者在後來的情節中,是以邪教的「洗腦」作比喻,諷刺當權者的不是。然而,從前者到後者,創作者並無建立邏輯或戲劇上的連繫,只是穿鑿附會,勉強埋單。

進場時,每位觀眾獲發一個掛頸小燈,燈上印有一個手勢圖案,當中食指指向天。演出過程中兩位演員多次重覆一套動作包括合十、擊掌等,並最後以同樣的食指指向天作結。後來觀眾發現,一切早前的統計、自然科學證據等,都像是邪教吸引學員的第一步,假裝客觀理性,最後暴露高壓強權的一面,以群眾壓力及早前收集的私人數據作威脅,逼使觀眾認同生育是至高無上的「教條」,在場人士亦必須亮燈及學習該套擊掌動作以示忠誠,甚至脫光衣服回到野人狀態,違者趕離劇場。整個過程大概是在揶揄香港政府執行政策時表面客觀,倒頭來卻只是邪教般威逼恐嚇。這諷刺本來沒有問題,但為何在眾多社會議題中選取生育作主題?從結果看來,假如以同性婚姻,黑人權益,最底工資等代替,也不影響這個邪教比喻。騎劫生育的話題性,是創作上的機會主義,選材輕率,隨意堆砌,更見創作團隊並無意識自己在運用什麼劇場工具,更遑論所謂「劇場構作」。

諷刺(satire)與戲劇(drama)有本質上的差別。連登上一首諷刺政權的二次創作並沒有爭議性元素,是開山見山地指出政權的「壞」。然而在Caryl Churchill的Love and information,Sarah Kane的Crave,Nick Payne的Constellations,甚至Rimini Protokoll的100%香港中,並沒有一個諷刺對象,作者沒有處於道德高地。在戲劇中,背叛的人與被背叛者有著同樣「對」的理據。戲劇與諷刺為觀眾帶來的刺激及滿足感有很不同的高度。

《而》劇的創作者以生育作標題,心裡自然是希望運用其爭議性走戲劇的路,然而在創作途中發現,根據自己的能力和經驗,只能(或被吸引到)以邪教洗腦的諷刺來驅動觀眾情緒,並對生育議題及「當代劇場敍事手法」失去駕馭能力。這時候,作為坦誠的藝術工作者,是否應該量力而為,接受並承認自己的形式就是諷刺,為觀眾提供雖然可能較為傳統,但真實的體驗?《而》的創作者決定騎牆於兩者之間:利用生育議題及「當代劇場」的光環,為諷刺的路線提高分數。當然,這並不是有意識的欺騙,只是部分劇場創作者因過份熱切期望走進「當代劇場」的殿堂而掩蓋雙眼矇騙自己。

生育議題討論膚淺 比傳統劇場更保守

劇中雖有提及關於生育的社會例子,但全部都過時而且毫無挑戰性。垂死老人因為子孫答應傳宗接代而安心去世;糾纏於男女關係,最終成為小三的女人,對生育突然有所期望;爸爸因為癌症治療剃光頭髮令兒子盼望更多家庭時光;自然界中,動物會不惜殘障自己身體達至成功交配。不論是滑稽或深情演繹,這些情節都只局限於一郡中產、高教育、穩定收入、有文化水平人士的品味,是在富足的生活中無病呻吟,茶餘飯後對生育抱怨的「快樂煩惱」。沒有一刻的演繹令人聯想到生育對窮人,長工時人士,殘疾人士,學生,未成年少女,是什麼一回事。又即使創作團隊的預設,就只是針對「有閒錢」進劇場那些觀眾的生活體驗;墮胎,試管嬰兒,捐精,高齡產婦等能夠提供爭議的情景完全欠奉,沒有一刻讓觀眾感覺到價值觀受到動搖,情況尷尬得就像一郡沒有試過肛交的異性戀者演出關於同性戀的痛苦,離地得讓人羞愧。

最接近觸及禁忌的一小段,是當女演員貼上假鬍子,談及同性生育,但同樣只是輕輕帶過,沒有刺中核心。大部分時間劇本以「抽水」笑話充撐場面,包括奚落安心出行,唱廣東歌期間加入快速注腳「什麼什麼歌詞網提供」,有的沒的,全都與生育與邪教無任何關係。當然,如果是持續地以古怪、非直接的文字營造「無厘頭」的片段,打破因果關係(如Constellations沒頭沒尾,不解釋順序的結構),也可形成連貫風格,組成敍事。但郭永康的文字沒有「無厘頭」所需要令人會心微笑的小聰明,也沒有圍繞主題跳探哥的魅力,只是以港式劇場的抽水笑話不停輪迴,重新以「當代劇場」標籤組件包裝,不倫不類,其實早在《真實的謊言》已出現此傾向,現在越走越歪。

勉強互動 嘩眾取寵

演出的「高潮」在於兩名演員指示觀眾脫光衣服以示對「性神」忠誠,更挑戰與觀眾鬥脫衣服,務求宣揚淨化。此環節大概是諷刺邪教般的極權會讓人作出失常行為。而在此以前,已有另外幾個「大膽」冒犯觀眾的情節,包括讀出不合作觀眾的全名,及把一些不願入教的觀眾趕離場。

曾經歷互動劇場的觀眾都應該明白,有趣的互動就如被邀請上台參與魔術表演,魔術師會把你的心態調整至即使被玩弄、呼喝,也明白只是一個笑話,因此你才會樂意參與。在《而》劇中,每個互動情節都像是真的要在觀眾臉上打一記耳光,分不清是笑話,還是在恐嚇。導演可能會說是追求當代劇場「真實感」的刻意安排(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技巧不足。),但這種過份真實的感覺,就像過於逼真的舞台打鬥效果,讓觀眾開始擔心,也失去觀賞劇場的愉悅,難以投入。不竟,以「社會實驗」名義作劇場,近年實在經常成為壞作品的籍口。

這種「真實感」的說法在本地劇場也越來越流行成為設計失敗的開脫,甚至形成一種教派。

觀眾能夠意識到,《而》劇的導演一次又一次正面衝擊觀眾,並非意外誤判一兩次互動,而是對自己「大膽」應用互動的方式感到驕傲,不停加持。這種不透過實驗,只是信仰式的行徑,顯露了王俊豪正追求某一種創作上的迷信。在諷刺當權者邪教式統治同時,其實亦以「邪教式創作」壓逼觀眾。

簡單來說,作為觀眾,我認為自己被逼聽了一個半小時教導他們心目中「當代劇場」這個「神」的邪教講座。

離開劇場時,身後一位男觀眾說,「脫衣服的環節往往是外國劇團才敢挑戰的手法,他們能帶給香港觀眾實在太好了。試想像,如果有觀眾真的跟演員鬥,脫光了那就精彩。演員做得很好,非常專業的演員訓練!」

演員的確專業,否則此戲只會更爛。但假如大膽就是好的標準,這種邪教式劇場還有什麼將來?

幸好,男觀眾身旁的同行友人沒有作聲,不作回應。「我們還是找點什麼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