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偶然與想像》劇照

舉世滔滔幾乎一致認為電影最重要能夠吸引觀眾的是視覺元素，因而大家紛紛強調動畫技術效果時，日本導演濱口龍介卻在《偶然與想像》中為我們示範了語言的作用，讓觀眾體會那幾乎消失、被遺忘的語言力量。

電影的第一個故事中，有一長段視覺畫面幾乎完全無用武之地的車上對話。從頭到尾只有三個最理所當然的鏡位 — 後座兩人全景，加上つぐみ和芽衣子個別的特寫近鏡頭，如此而已。不可能有任何視覺特效的這一段，卻讓許多觀眾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這是電影創造的第一個「魔法」，由語言構成的魔法。

つぐみ用語言對芽衣子轉述了與和男之間原本長達十五小時的神奇初遇，我們看電影時深深被她的話語吸引了，雖然畫面簡單到貧乏的地步，卻足以讓我們感到那份奇特經驗的撞擊。一個平常在男女關係上「慢熱」的女人，突然墜入了覺得立即和這個男人上床也可以的狀態中，但最後兩個人交換了最纏綿的心思，卻完全沒有身體接觸，只在分開前輕輕握了握手。

為什麼能有這樣的效果？因為語言。而且是雙重的語言效果，和男與つぐみ的纏綿都在語言的交換上，對つぐみ產生了比最貼近的肉體慾望更強烈的誘惑；更不能忽略的，是つぐみ將這原本花了十五小時才形成的魔法奇幻般體驗，化為語言，在計程車上說給芽衣子，也就是說給觀眾聽。

那是只有語言才能做到的效果。十五小時的高光時刻，如何在電影裡表現？如果要透過視覺將那十五小說呈現出來、演出來，要如何寫劇本如何拍攝？同一個場景，兩個人情緒流盪以致於遺忘了時間，從原本的陌生到後來將自己從不跟別人講的話都向對方和盤托出，這樣的過程要如何呈現？

坦白說，不可能。唯有靠語言，將十五小時濃縮為十分鐘的描述、形容，十分鐘的描述、形容不只是取代了十五小時的經驗，更是存取和表達十五小時經驗的唯一方式。只有通過つぐみ的語言轉述，我們才能進入她所經歷的神奇一見鍾情狀態，那是就算將他們兩人十五小時互動全部拍攝重現，我們都不可能得到的一種深刻理解。

如果真的目睹耳聞他們兩人的十五小時對話，我們必然只會感到無聊吧！這就是語言無可取代的作用 — 將現實經驗予以精煉，並且賦予意義。這也是為什麼語言文字的能力如此重要，缺乏這種能力的人，甚至無法掌握自己的生活，經歷經驗的都是一團混亂，無從為自己整理出頭緒來，也無從和別人溝通。

很多人認為李靚蕾寫的五千字婚姻表白很長，竟然能夠寫那麼長的文章。從語言的運用能力上看，這弄反了重點。真正的關鍵應該是倒過來的 — 她竟然能夠在短短的五千字中，有效地述說長達七年的夫妻關係，並且賦予這七年關係明確的意義。

這是現在台灣大部分的人失去了的能力，而且甚至連自己失去了這樣的能力都不自知。因為不重視語言，尤其是對精煉語言，與如何有效整理形成經驗關係最密切的文學、小說徹底無感，那就不只是遇到那樣的動心時刻，無法像つぐみ那樣臉上閃著迷人幸福光彩轉述給密友聽，無法像李靚蕾那樣有條不紊地取得訴說七年婚姻的評斷權力，甚至在隨時都是一團混亂的生活中，根本不會有機會得到一見鍾情的感動，也不會有將關係握在自己手中，不被權力或利益壓垮的基本能力。

 

（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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