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為光音作證——潘源良香港誌記》是由曾任《壹週刊》副總編輯的資深傳媒人余家強,訪問曾涉足多種媒介的創作人、人稱浪子詞人潘源良,寫成十八篇文章;每篇再附一篇「潘記」,是潘源良親筆補充的延伸看法與記憶。本文為書中章節試讀,一饗讀者。

《戀愛季節 》之後,電影與填詞工作仍一直同步進行,只不過後者始終較簡單,密密閉門造車就多人識。潘源良統計至今約 1000 首,不算多,八十年 中至九十年代中是盛產期。他說:「 市道暢旺,監製和歌手樂於嘗試,有時講明要情歌,交非情歌亦接受。」

潘源良尤攻主打歌。如果只能選一首代表作,譚詠麟你選〈 愛情陷阱 〉、王靖雯你選〈 容易受傷的女人 〉、郭富城你選〈 我為何讓你走 〉,都來自潘手筆。「 先聽出曲風特點,思考歌手路線。我們那一套,還是順著旋律流向, 上文下理起承轉合,音樂與文字互為表裡,一加一可以等如三。」〈 我為何 讓你走 〉的重心句旋律似詰問,他便填上「 我為何讓你走 」,而且適合重複使用,像主角不斷自責,貫徹主題。

有不是如此作法嗎?「有,舉例〈明年今日〉(林夕詞)便沒扣緊『明年今日 』主題,它『 離開你六十年 』又『 但願能認得出你的子女 』,只是『 明年今日 』四個字填得『 應 』,原來這樣都可以。不是要評它好壞,也不關年代, 作品是成功的。只不過我不慣。其實林夕寫詞不太可能離題,我猜可能本來另有歌名( 主題 ),但因為這四個字太突出,唱片公司就因利乘便、用作歌名了。」

1000 首中,行貨一定有,潘源良說,曲調本身平淡,連累靈感也下降,他 盡力起死回生,一般不會退給唱片公司。太揀擇的話,大家都難做。

好詞源於好曲,改編歌乃信心保證,因為 cover version 已經證實流行。 八十年代尾商業電台鼓吹原創運動,原創是未經證實的。「 這運動幫到本地 作曲家,但的確有些幾尷尬、未夠班。另外就容易出現『 抄襲當原創 』的疑雲。」

原創大 hit 有利收入大增,cover version 只獲一筆翻譯費。當日看似全行對原創運動一致贊成,事過境遷,便不單潘源良,歌手巫啟賢也曾向筆者質疑它剝奪聽眾接觸外國音樂機會,不接觸,沒比較,就沒進步。

無論如何,黃金期百花齊放。「 歌手多,產量多,需求大,填詞人自由度大。」 自由之餘,究竟怎分工?潘源良說:「 江湖傳聞,想古怪天馬行空就找林振強,想慘情就找我。」還有瀟灑雄渾前輩如黃霑和盧國沾、擅寫自傳式的小美 ...... 一時多少豪傑。

「 九十年代尾起,商台累積原創運動所建立的聲望,叱咤樂壇流行榜江湖地 位拋離其他媒體,足以影響樂迷口味和唱片銷量。林夕和黃偉文正好任職商台,便彷彿構成壟斷,其他詞家忽變無人問津。

「不用明文規定要找誰的,所謂市場主導 — 金曲名次視乎播放率,搵商台自己人填,商台無理由不播吧,一條龍服務。唱片公司懂計數,搵別人填,無謂冒險,驚輸心態,所以林夕和黃偉文往往包起全碟來填,甚至鬥破每年產量紀錄。而產量多,又自然成潮流指標,因為沒其他標準去 challenge。」

歌手們會喜孜孜說:「好開心請到 Wyman /夕爺幫我寫歌呀!」昭然若揭。

潘源良續道:「 九七亞洲金融風暴,電影市道收窄。估不到歌詞也受影響, 大多數行家接不到電話收不到 demo,像突然與業界無關。我們並非無貨交, 是無人搵。99 年,我到有線電線評述足球,開展多一個工作領域、也是可靠地支持生活。」

99 年,筆者任職《壹週刊》訪問潘源良,沒透露有此苦衷,只當浪子貪得意做講波佬。他說:「 當時我不想似個被淘汰者去投訴甚麼。今時今日事隔多年,回頭看,好彩獨攬的是林夕和黃偉文,已經算香港一種祝福。後來 TVB 做個辦你睇,可以壟斷得更加肉酸。

「 我們那一代詞人,受霑叔、鄭國江『 畀位 』給我們公平競爭,賺過許多年生活。輪到林夕和黃偉文接棒、也是我們欣賞的,只能接受,花開花落。」

值得補充潘源良對爭取業界權益的貢獻。

樂壇急速發展,但香港在版稅處理一直未與國際接軌。華資如娛樂唱片公司, 東主劉東夫婦甚至以封利是代替拆帳。潘源良說:「 他們又不全錯,像馬戲班,我們空中飛人不必管票房,賺蝕由班主承擔,封 $2000 一筆過,省卻對數手續,絕對是免傷和氣。但香港走向都市化和電腦化,萬事方便透明,應該與時並進。」

當年慣例,唱片公司先保留一半版權,其餘 50% 由作曲及作詞人各半。換句話說公司永遠佔大部分。作詞業界曾於八十年代在佐敦聚餐商討,坐了兩圍,夾錢請律師要求修例,卒因部分成員本身與唱片公司關係千絲萬縷而作罷。後來,潘源良與林振強、周禮茂成立「三筆管」(1993-1997)代辦自 家版權,之後其他行家紛紛仿效。

潘源良亦擔任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Composers and Authors Society of Hong Kong,簡稱 CASH)理事長達十多年。「CASH 於華人社會屬 於罕見成功例子,其他地方類似組織容易鬧分裂或私相授受。香港勝在公平、 企理。不過,將來變大灣區,就不知道了。」潘源良說。

 

【潘記懷念霑叔

寫廣東歌的詞人到底不算很多。前輩如蘇翁,多得黃志華兄介紹,也 曾碰面聊天。電視年代的三位泰斗:盧國沾、鄭國江與黃霑,有幸也曾親領教益。八十年代詞人湧現,我算是適逢其會。到了千禧年後, 看似淡出詞壇之際,卻遇上了梁栢堅、彼此交換了聯絡。沒想到某晚我從灣仔晚飯後剛開車進入海底隧道,便接到栢堅電話,説他們一班後生在銅鑼灣相聚。於是原路來原路去,出了隧道又折返港島。從此隔三差五,便會跟這群詞壇新勢力不定期碰面吃喝聊。

香港詞壇有個不成文祕密:假如對閣下詞作並不欣賞,是不會主動邀約碰面的。那不是作品多少或流行與否的問題、而是對作者「詞格」的判斷。因此,新生代肯約我這個老鬼聚會,我當然老懷大慰、火速前往。

如是者,七、八十年代計起,香港詞壇跨代老中青,我都有機會一一認識,這確是我的福份。雖然有一些前輩已經離世,只能從他們的詞 作、及交往的回憶中反覆懷念。

霑叔很忙。只會在一些頒獎禮或盛會場合跟他匆匆碰面問候幾句, 壓根兒沒想過會約他單獨見面。直至 1990 年初,得知他的公司結束 了、更和多年一起的女友分手了,難免失意吧。於是我大著膽子約他喝茶、關心一下。他比我印象中清減了些,但依然中氣十足、笑聲不 減。其實我甚麼安慰的話也不懂講,只是問些日常事。他坐定之後, 看通了我的來意,反而好幾次叫我放心。之後天南地北,他確實有無盡的話題:音樂、電影、書、香港 ...... 許久之後我才發現,那次找他或許在潛意識中我是為了自己:我在事業、感情的濃霧中,渴望著一個男性形象的指引 ...... 那次喝茶(其實是咖啡)我們談了兩個多小時,但黃霑面對艱難的正面反彈力,讓我畢生受用。果然很快他便重回正軌。《黃飛鴻》系列的電影配樂令他名利雙收,〈滄海一聲笑〉、〈男兒當自強〉再創經典。多年後我和林夕、羅大佑到他家中作客,他一邊吃草莓冰淇淋一邊說,心願是完成博士論文。我當時沒聽明白。 霑叔的追思會在香港大球場舉行。到場的市民接近滿席。《 蘋果日報 》 找我撰寫了這樣的一段,刊在頭版紀念他 ......

 

親愛的霑叔: 

你從沒有叫我們效法你,但在過去的幾十年,我敢說,每一個活在香港的男人,都在學你。只是我們都不像話,我們都學不到你。

你是創作界的馬拉松健將,又是十項全能的巨星。你卻從不自滿。你好奇,你博學,一次又一次將藝術與人生領悟交融為示範作品,讓我們學著模仿。

你讓我們見識到,瀟灑並非不食人間煙火,創作也不是自鳴清高。一 切世俗的悲歡愛恨,正義豪氣,都有不容抹煞的位置。風流快活,無須忌諱。天南地北,盡在一心。錢銀女人,可以迷戀得有情有義。

我清楚記得,那次你與熱戀多年的女友分手後,在咖啡室中,清減的面容裡依舊豪邁的笑聲。

我清楚記得,你曾鬼馬地告訴我,與女友在車中百厭時,一腳撐破了車頭玻璃的風趣。

我清楚記得,你仍舊對電影神魂顛倒,希望再執導筒,拍一部關於香港的音樂劇。

我清楚記得,你說每次駕車在東區走廊看到香港的日落景致,就感到舒泰。

我清楚記得,你建議我假若歌不是寫得真的好,就『揼 X 咗佢』。 我從沒有認真地想過死亡,但你和 Richard 的先後離去,令我渴望相信,某時某地,我們終會再遇。 

我們都學不到你,就更加忘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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