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疫房.原居地
將要在移居地的檢疫隔離房間離開,百感交集,是對原居地的憂戚,亦有自身徬徨。
這是離開舒適圈的一個決定,卻不能否認是原居地已難再令人舒坦,才會選擇移居。移居後的首要地,想當然就是目的地,不過因為疫情,更貼切去說,首要地是一個檢疫隔離住處——通常都是酒店,但那已不再是寫意渡假的空間想像,卻有種在異托邦潛行的難耐。
福柯(Michel Foucault)在七、八十年代言說「異托邦(Heterotopia)」時,一定不會想到全世界會在廿一世紀因為疫情,把不少地方,弄得真如他所說,因為現況、文化與制度,而變得像「無處之地(Placeless Place)」;而其中一個原因,是為「危機(Crisis)」,對應當下,就是全球疫情的劫難。
我來到移居地的檢疫房,它是酒店,卻像醫院,也有「病床」,更有限定的行走路線與應用規範,把人對既定的「酒店」想像一掃而空。不少遠行者都有類近經歷,就是心知至少要檢疫十四日,在訂房時向酒店強調要有窗戶,還望能開窗呼吸新鮮空氣——當然願意付費更多,更可要求有陽台。但我來到酒店,房在低層,窗開不到,唯有常依窗看外頭的動靜。
外頭是條窄巷,對面是擋著陽光的住宅,而住宅的窗戶都拉上簾,讓我完全想不到裡面是否有人。多次,我只見一個男人,在其中一個窗前抽煙,煙圈連連,但我在密閉房內都嗅不到煙味;巷中也有機車駛過,更有送貨的人,都是行色匆匆,與二樓的我沒有照面。今早我更看到似是為求方便,穿著睡袍走到巷中,只為放狗的女士,我看到她臉上掛著趕時間的神色,卻聽不到她喚狗的高呼。
開不了的窗,是玻璃,卻更像鏡,讓我看到別人,更看到自己,都沒有交流——正中酒店呼籲隔離者若然碰面,也不要交談的說法;而其實住客根本沒有機會碰面,因為各自足不出戶,唯獨一次到檢測車的情況,才會碰上別人。是故在開不到窗的房內,就只能觀照自己,很多時會是回憶來襲,也有對茫茫前路的設想。
是故這個檢疫房,想當然是在移居地,但也讓人感覺不像在移居地,卻是心坎處的一道延伸,也是伸手不及的外頭物事,讓人處在一種曖昧的、錯綜的境況。
而更可以想像到,既為檢疫酒店,在整幢建築裡,就有相連房子的、接續層數的空間,都在進行著同一事情。這個「同一事情」已非希治閣在《觸目驚心(Psycho)》開場一幕所暗示男男女女在時鐘酒店所作,既私密而共有的「同一事情」;卻是我們作為旅居的、移居的,都怕成了病毒載體,而被分隔開來,冷不防遇上多愁善感如我者,就會在這個「無處之地」,往心坎裡鑽。想來,被逼迫觀照自己的過客,就是這番疫情裡的集體回憶。
本作過客,就會想到歐杰(Marc Augé)的「非場所(Non-place)」,說的就是城市人往來的地方,有車站與商店,公路與旅館,都讓人不欲停步,僅為路過而沒有跟人與物深刻交流,令地方本身就像不存在。然而檢疫房卻或讓過客在將來回望,會是記憶猶新,因為它對我來說,是盛載離家的落寞;而如果對他人而言是返家的期許,那份熱情也成終身銘記。
是故作為移居者,本來就是離家與返家的雙重肯定——那是離開一個家,迎向新的家。然而說是「雙重肯定」,倒沒有倍增自信,因為心知肚明,是在此際移居,都不見得陽光燦爛,而是在原居地,發生在你我他身上的「同一事情」——不少人都在壓抑著、密密綢繆著,而面對親朋好友間相關的談話,若非落實成事,都盡量掩飾徨惑與安排。想來,在來到檢疫房之前,那道隔窗的自我觀照,其實早在移居前已然發生;而那道房門,也提前懸繫心鎖,要人把自己囚禁起來,不敢多談希望,只盼早日從桎梏裡得以釋放。
原居地,為此原來都像檢疫房。很多人此際才想及,自己只能像個過客,縱使在這裡「土生土長」,都有集體回憶與錯綜感情;而在這個打不開窗的檢疫房裡,有限定的行走路線,規範著人與物的前行;執行者會說過去的方向錯了,是病態,也是另一番疫情吧,所以要完善、要優化。最後,窗內的人,唯獨就只能看到窗外如同另一世界,也讓世界看著這個被玻璃圍封的溫室,懸擱著。
「異托邦」與「非場所」都難言不少人對原居地的懸擱,因為這個城市已越像「無處之地」,雖說不必然教人無處容身,卻寧願只作過路,無關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