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加理髮
【文:歷奇】
我秋間離開香港前,月曆排滿臨了該做的活動,倒數第二天最後一件事,便是到髮廊理髮。加芙早在六月已跟我說:「喔!記得把頭髮剪了再回來,這裏剪很貴。」
還記得返港初年,第一次剪頭髮,光顧的是嫲嫲光顧的那家。實不相瞞,該店開在廣東道旺角街市旁,馬路兩側排滿水果檔,早上的買菜人潮放眼皆是。人行道更在兩側攤檔之後,道旁則有肉販、熟食店以及賣糧油雜貨的各式商號,再者便是髮廊。當年髮廊只此一家,顧客以本區老人居多,除了因為旺角人口的平均年齡本即甚高以外,還有一誘因:單剪髮不洗吹,盛惠二十元錢!那年頭,日式單剪店尚未在香港流行起來,即使已露苗頭,那種仿日經營的理髮店,收的也最少是五十元錢。嫲嫲喜歡剪個簡單短髮,涼爽透氣,二十元錢在她看來價錢相宜,每月總帶我跟她一起「飛髮」一次。
俗諺說:「瘦田冇人耕,耕開有人爭。」這種小本經營,雖然利薄,大概還是能維持生計的,馬路兩側冒出了很多二十元單剪店,而嫲嫲終亦捨棄了原來的那家,轉往提供「買六送一」敬老優惠的另一家。而我之後多年一直風雨不改地仍到那首具慧眼看準商機的老店,直至 2019 年而終止。
那最後一次,正值香港風雨飄搖之際,我前一天才出現在示威場地,參與靜坐遊行。次日早晨,一如既往到店候剪,裏面坐滿了老人,店東以外,只有我一人未及古稀之年。店裏總開播「大台」新聞報道,當天亦不例外,受剪或候剪的老人每遇一則抗爭新聞,則諸多牢騷,我本亦忍氣吞聲,直至有一女界尖刻地說了一句「年輕人該死」,我再也壓不住怒火,而破口反罵,遂揚長而去,再無反顧。當時社會撕裂之鉅,有如是者。
2020 年初,其時尚無正名的新冠肺炎在謠傳四起之間突襲而來,在那人人自危之際,我記不清停剪了多久,只知道最後轉往的是一家「仿日式」單剪店,裏面僅容三人:坐在椅上受剪的事主、從後施剪的店東以及坐在排櫈上候剪的下一位顧客。說這家店僅能是「仿日式」的,是因為店面之陋,實在難堪入目,不過當其他日式單剪店已加價至六七十元時,此店仍信守五十元錢的關口,在我看來價錢尚算相宜,於是每月總是過海光顧。有一次店東好奇問道:「何以先生在港島,居然找到了本店?」我只能笑說:「家人仍住旺角。」那時港區國安法已由中央政府單方面宣布在港實施,為求嫲嫲安全計,我已遷離住了十多年的寓所。
我在九月臨走的前夕,還是找她理的髮。到達店前,裏面已滿三人,我站在了門前候剪。有第五人從身後小巷突然冒出,向店東表示下一位要輪到他,說完往回走時還與我擦肩,害得我冒汗直哆嗦。到該輪到我的時候,店東好奇我為何不入店就座,掀開了門簾請進。聽到我問:「不是那位先來嗎?」她笑稱:「才不是呢,明明是你先到,進來啊!」頭髮還沒剪,人已感到涼爽透氣了。我之後除了現金,還掏出了利是雙手奉上,並向店東道出原委,與她訣別。店東收到小利是驚喜不已,還握著我雙手賀道:「到加拿大以後,希望你鴻圖大展!」
我最後是在抵加後兩個月才再理髮的。親戚說:「男生理髮,不必花大錢。我那口子便是到時代廣場的單剪店剪的頭髮。收費為加幣十二元錢。」
我滿以為單剪店很容易找,到了商場,才發現裏面大小理髮店不下五家,而且門面格調、標示價錢各異:$18、$25 & Up、$38,差不多應有盡有,就是沒有標價 $12 的。我聽從七姨指示,找到了一家與架空列車站口隔窗對望的,偌大的店面,店東以外,空無一人,門前更沒有價單。店東本來拿著電話聽筒與對頭人聊天,看到我在門口徘徊,向我示意進去。我提聲用英語問:「How much for a simple cut?」(單剪多少?)她含混帶過了價錢。我再問:「Do you mean “one-five?”」(十五嗎?)她才以手勢示意並答道:「Five-O! Five-O!」(五十!五十!)害得我往後退時差點失去重心,並且只能嘆說:「Wow! Too expensive, sorry!」(嘩!實在太貴了,對不起!)
我忙亂間走到了移居香港前一直光顧的老店門前。該店收費適中,不過在我看來還是超出了預算,實為無可奈何之選。但從前在香港的單剪店,只待理髮員手起刀落,喀嚓喀嚓兩三下,便需讓座予他人。如今老闆理髮極具用心,只要髮型存在絲毫偏差,總會仔細糾正,直至滿意為止。而且每當評估進度,總會徘徊耳側與我擦肩相摩,再擡頭檢視鏡臺,確保前後觀感一致,真可謂理髮大師。
在理髮大師的鬼斧神工之下受剪,本應是人生的一大享受,豈料在我卻不然:全程只是禁不住地發抖。我從香港帶來的不止是身家、性命、財產,而且包括抹滅不了的回憶與創傷。在過去三年,因為對時局的偏執,已成孤身一人,更因為在行使自由發論、結社、遊行表達意見的權利之時,為世所不容,受警暴之害,即使參與的是和平示威亦遭連番驅趕,多有擦肩之險,更飽嘗中身的橡膠子彈。
加拿大這位盡職盡責的理髮大師,是躬身為我服務的,而我竟未能欣賞,至因想念從前的一幕幕險象,禁不住全身戰慄。想到這裏,我實在不能自已,更無以寬恕己過,無言寬慰心靈。
本文刪修版原刊於美國《世界日報》,上文為作者提供之未經刪修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