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德哥爾摩遭竊記
我無法不去思考金錢的意義。
金錢,具現與定義了眾多事物的價值,也同時摒棄了許多難以衡量的事物,使人們失衡與失重。包含我在內。
遭竊那天,我正參與友人岳父的80大壽宴會,同時體驗著生之喜悅與失去的痛苦。進入瑞典後我所遭遇的所有人事物,無論好壞都過於極端,心靈因此失重。
遭竊三天前,我來到斯德哥爾摩,得以住進全北歐最便宜的背包客棧,讓因一路搭便車或住進沙發主家,每天與人大量交流的心靈能暫時封閉,回到獨自一人舒服自在的狀態。
7月8號,我與在印度大吉嶺遇到的瑞典朋友Mikael重逢,他與妻子在上星期結束了為期10個月的蜜月。我們在漫步在斯德哥爾摩市區,聊到這世界是虛擬的可能性,而我們不過是自己所選的遊戲角色。
斯德哥爾摩市中心
Mikael在我們一起喝咖啡的地方,督見了他的前女友,並分析起那瞬間想要迴避的自己,內心正發生著什麼。我們此刻所體驗的一切,只要能意識到它。這玄學清談般的豐富對話,讓一整個下午在彈指之間掠過。
隔天,我在客棧遇到了Hiroto。他從丹麥開始,與我反方向地展開一個月的北歐之旅,原本是跑步教練跟兼差當Airbnb二房東的他,最近辭職想轉換跑道當工程師。
就在與Hiroto暢聊起自己的旅途時,Mikael傳了訊息過來。
原本Mikael的岳母擔心其他不認識來訪的人,會造成不必要的困擾,打消了請我去Mikael岳父慶生會演出的念頭,但此刻Mikael說岳母已經不擔心了,讓我明天過去表演。
7月10號,遭竊。
早晨與Hiroto一起吃完早餐,便出門替Hiroto送行,他要搭巴士去奧斯陸,我們走了十多分鐘到巴士總站,但一時之間怎麼也找不到他要搭的車在哪,兩個人在車站裡亂竄,最後才在司機開走前趕上,千鈞一髮。
與Hiroto和亂入的巴士司機
流了一身汗回到客棧沖完澡,悠閒地在房間滑手機直到快中午,才緩緩準備出門去赴宴。Mikael岳父家離市區有14公里,現在才12點,宴會是下午3點,而我跟Mikael約了下午2點過去,看了地圖搭公車轉車過去,應該1個小時左右可以到,綽綽有餘。
眼看即將有筆收入進帳,出發前我自然而然地打開包包內袋,確認起錢包……。
咦?
原本放在夾鏈袋裡的一張張鈔票,成了看不見的空氣。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完全地不知所措。
喔,對,我現在必須馬上出門。
我背上了吉他,先去樓下櫃檯告知我遭竊的事,女櫃檯說今天有3個人退房,但誰都有可能是犯人,她露出遺憾的神情,但也不知道能幫我什麼。
我奪門而出,腳步在走去公車站同時,腦中全速運轉思考著,錢究竟是何時消失的。想起早上起床後,我就這樣毫無防備地把包包放在房間裡,後來出門時才帶上包包送Hiroto去搭車,住在客棧的經驗告訴我客棧總是安全,即使進房需要磁卡,但我真的大意了。
跳上公車,才想用隨身的夾鏈袋裡,僅存的100與20瑞典克朗付錢,卻因公車無法找零,只能果斷放棄。往公路走去邊伸出大拇指,5分鐘後,有輛公車停下來讓我上車,好心載了我到半途。
一下車後,我的腳已跑了起來,一邊在有車經過時嘗試招車,在跑了15分鐘後終於有車停下載我到目的地,我才終於喘完大氣,準時於2點抵達宴會場地。
一看到Mikael,隨即決定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他向我介紹完場地與他的岳父岳母之後,便讓我自己一人在旁邊休息,事先給了我酬勞,並讓我有一點時間,繼續沉澱剛發生的狀況。
遺失的錢總共是340歐元跟500瑞典克朗,加起來值13500台幣,檢查過包包,確認其他所有的東西都還在。
3點還沒到,賓客已經陸續到場,我也提早開始在外頭表演著,眾人聚集在庭院裡暢談,我嘗試將音符融入周遭的話語,小心翼翼地專心在音樂上,不要凝聚注意。4點一到,女主人搖起了鈴,開始請今天的主角岳父大人發言,之後輪到Mikael說話時,他介紹起了我,隨即請我在大家面前表演一首歌,我事先沒預想到這個狀況,只直覺地唱起了Forever young。
之後大夥便進到了廳內開始用餐,有點像是婚宴的流程,中間會穿插著重要角色的發言,或是玩幾個小遊戲,同桌的人知道我不會瑞典文,還很親切地開始用英文交談著,如果是平時我勢必會努力加入話題,但我當下仍不停陷在被偷錢的窘迫裡,不時懊惱自己的粗心,明明如此想把錢花在之後的旅行中,明明這些錢全都是陌生人的善意。
難得的異國經驗,我卻陷入了內心世界,任時光流逝,只在必要時回神與人互動。宴會一直進行到8點,大家開始慢慢離場,而我也同Mikael與Anna道別,踏上歸程。回程時順利搭到一台便車回到市區,又自己走了一個小時回客棧。
遭竊後的夕陽更顯得落寞而美麗
檢查過信箱,確認沒有任何卡片被盜刷,看到Hiroto傳了訊息來說,他的護照不見了,問我能否幫他問問看櫃檯。回完他訊息後,我終於能獨自一人慢慢整頓自己的心情。
往好處想,幸好事情是今天早上發生,不然連今天在生日宴會的酬勞也會一併被奪走。而更幸運地,放在同一個夾鏈袋裡的500美金,因為用發票包起來看不出來是錢,所以沒被拿走。
但同時,自己在歐洲所有省錢的努力等同歸零。
心裡有個聲音。我辜負了人們的善意,
我開始盡可能想減少身上的現金。那之後的兩週,我在德國慕尼黑買了半年後回台的機票,並在離開德國之前,把身上的錢一毛不剩地花光。
回到日常的現今,生活中仍是各項帳單與柴米油鹽,如今我仍活在資本主義的庇護之下。但有一點我能體會,金錢之所以超越金錢,是因為乘載了回憶與可能。當時的自己因為失去的金錢而如此難受,是因為那些錢乘載了超越它本質的東西,我願意這麼相信。
回想起當天Mikael的笑容,與生日宴會裡人們幸福洋溢的氛圍,有那麼點遺憾,自己當下沒能好好享受那些時光。在結識與重逢之中,凝望著時空如何波動著,讓名為旅途的河流匯聚,流經著一次又一次全新的日子,直到死亡來臨,從老朽的身軀與靈魂中釋放。這一遍一遍回歸的路途,好似古老的錄音磁帶。
倒帶,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