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川的歷史書寫(中國篇)(上篇)
楊碧川是誰？
筆者從楊碧川著作翻拍的作者個人照。
相對於史明、蔡丁貴、郭倍宏這些台獨運動者，楊碧川似乎比較低調，較少出現在新聞版面。我記得有兩則比較有名的新聞，一則是十幾年前他在「中國時報」、「聯合晚報」等媒體發文批判陳水扁總統貪腐與民進黨的虛偽；另一則是最近民進黨立委黃國書被人揭發過去當國民黨線民，曾經長年監視楊碧川。
楊碧川是左派台灣獨立運動者。20歲時因「飛虹會事件」坐牢7年，坐牢期間，接觸到許多學問不錯的政治犯，他在演講會上曾半開玩笑說：「當時台灣最好的老師都被抓去關，我的學問很多是從他們那裡學來的」。出獄以後，楊碧川做工維生，之後自修台灣史、社會主義思想，之後在大專院校社團講授台灣史、社會主義思想，並在一橋、克寧出版社出版一系列著作。
他的作品很多，我歸納為幾類：
一類是以台灣歷史、台灣人為題材，有《簡明台灣史》、《台灣歷史年表》、《台灣歷史辭典》、《台灣現代史年表》、《二二八探索》、《台灣近代化與日本》等書。
一類是介紹社會主義思想、重要革命家的傳記，有《歐洲社會主義運動史》、《紅色鋼人：史達林》、《赤色革命家：列寧》、《托洛茨基傳》、《中共創黨人：陳獨秀》、《四個偉大：毛澤東》、《鄧小平傳》等書。
一類是揭露國共兩黨不想讓民眾知道的歷史，有《圖說中國共產黨簡史》、《中國人民解放軍》、《蔣介石的影子兵團：白團物語》，以及「毛蔣大決戰」三部曲系列書寫等書。
最後一類則是介紹世界各國的獨立運動，包括社會主義革命，有《胡志明與越南獨立》、《切·格瓦拉傳：20世紀最後革命家》、《世界民族解放運動史》，以及去年7月由前衛出版社出版的《獨立革命的世界史：一百個民族解放運動故事》。
自言沒有加入共產黨，但相當嚮往共產主義的理想，自認是托派，反對史達林、中共集權專制。(註：作者去年在台南的演講提及，我沒在現場，但事後收看影片。) 作者曾參與黨外運動，其言論、著作、思想影響不少綠營人士，卻因政治理念與民進黨分歧，始終不入黨。
楊碧川的中國近代史書寫
楊碧川主要以中國共產黨與國共爭戰為書寫題材，除了為陳獨秀、毛澤東、鄧小平作傳，也以「國共三部曲」系列著作詳述國共兩黨歷來的談判、戰爭，以及諜報活動。他認為，台灣人在日本殖民當局與國民黨政權長年反共教育的洗腦之下，不論是對台共、中共，還是對全球社會主義運動都相當無知，所以面對中共，台灣人就只能在極端恐共與媚共之間擺盪，並自言其寫作目的是想讓台灣人更了解中共，不要再被國、共兩黨精心編造的各種歷史謊言與政治話術，牽著鼻子走，任其擺佈。以下我將介紹幾本具有代表性的著作。
悲劇英雄──陳獨秀
出版年份：1999年。「一橋出版社」出版。
楊碧川以一位台灣人的視角來看陳獨秀，努力除去國共兩黨對這位中共創始者的各種抹黑之詞，還其本來面目，然後重新評價其歷史地位。他引用不少陳獨秀的話語及詩文，表現陳獨秀複雜多變的人生遭遇，以及長年對抗清廷、北洋政府、國民黨、蘇共等勢力的反抗精神。
他認為，陳獨秀是一位力求實踐自身理論的知識分子，與胡適等人相較，陳獨秀「敢做敢當，而不是攀附權勢的富貴花」(楊碧川/語)。陳獨秀擔任中共總書記這段時期，正好是中共與國民黨由建立關係、尋求合作，走向暴力相向、徹底決裂的過程，因此在當時不少國民黨人眼中，陳獨秀及其領導下的中共黨人是一群非常陰險狡詐之徒，自始至終不安好心；而中共與共產國際為了爭權奪利、推卸責任，則將先前的國共合作，全推給了陳獨秀的右傾主義。
楊碧川在《中共創始人：陳獨秀》還陳獨秀一個公道，舉証說，陳獨秀一開始就反對中共加入國民黨，主張以黨外合作的模式，與國民黨合力打倒各地軍閥、從事土地改革、對抗歐美列強，但遭到共產國際及黨內同志的反對，不得不妥協，即便如此，陳獨秀仍對國共合作模式充滿疑慮與不滿，以至於他後來表態支持與自身革命理念相近的托洛莰基，與遵奉史達林革命路線的中共決裂。
面對國民黨的政治收買，陳獨秀不但不為所動，而且曾在法庭上力數國民黨的惡政。楊碧川在傳記後半部引用陳獨秀的辯訴狀與長詩「金粉淚」的部分內容，我覺得，不但成功刻劃了陳獨秀的鬥士形象，還將我們好幾代台灣人沒讀到的民國史暴露出來──國立編譯館、一些民間出版社歷史教科書吹噓的國府「黃金十年建設時期」謊言──此外，中共黨人對陳獨秀的見死不救、造謠誣陷(註：康生、王明聲稱陳獨秀是漢奸，收了日本人的錢，阻撓國共合作抗日)，作者也毫不隱諱揭露他們的惡行與心態，還原真相。
「四個偉大」，被中國人造出來的神──毛澤東
出版年份：1999年。「一橋出版社」出版。
對於另一位非常重要的中共領導人毛澤東，楊碧川的筆調就沒有陳獨秀傳的明快。毛澤東被中共尊為「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因此用「四個偉大」作為標題名。
對於毛澤東，作者有褒有貶。毛澤東與生俱來的浪漫性格、年輕時代的理想、力圖救國救民的宏願，以及「中國人」與「中國社會」深刻的理解力──作者不吝於肯定。不過對於毛澤東日漸濃重的流氓作風，以及長久在中國社會生存所煉就的帝王霸氣與殘忍，作者不隱惡揚善，秉筆直書毛澤東鬥爭、謀害老戰友的負面事跡。
毛澤東晚年引以為傲的「文化大革命」，成因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認為，這是一場由毛澤東精心策劃的權力鬥爭；也有人說，毛澤東發動文革的用意原是為快速改造中國社會，但由於當權者貪汙腐化，也妨礙毛的行動，因此毛澤東不得不翦除他們。楊碧川認為這兩個因素都有，其筆下的毛澤東既是為了鞏固權力，也是為了儘速改造中國而發動文革，寫道：毛澤東「像其他歷代中國的開國帝王一樣，整天活在權力鬥爭的陰影底下，他不相信任何人，但又利用一些人來鬥垮另一些人，剷除潛在的奪權競爭對手，最後又把功狗一個一個『烹煮之』」(《四個偉大：毛澤東》第299頁) 作者也提到，那些老戰友在建國以後不是貪汙腐化，就是喪失革命精神，安於現狀，因此他們成為毛澤東的眼中釘，欲去之而後快。
文革的另一個原因──改造中國社會。楊碧川說，毛澤東想用激進的手段改造中國，可是眼見一連串鬥爭成效甚微、許多人對他陽奉陽違、自己年事已高，於是他失去耐心，不想慢慢改造中國，於是「就以生命孤注一擲」(楊碧川/語)發動文革，結果不但幾乎摧毀自己打下的江山，也讓中國人相互猜忌，以悲劇收場。對於文革的失敗，作者不全歸咎在毛澤東個人身上，認為中國歷史傳統塑造出來的人性也是很大的緣故！因為中國人普遍沒有毛澤東想要改造中國的理想與激情，也不理解毛澤東的行動哲學、革命理念，反而利用文革公報私仇、侵害他人利益，造就更多的衝突及傷害。
圖說中國共產黨簡史
出版年份：1997年。「一橋出版社」出版。
楊碧川寫《圖說中國共產黨簡史》的目的，在於：讓台灣人真正了解中共。在這本書的序言，他提醒讀者：「中國共產黨是中國人的黨，絕對不是什麼世界革命黨！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就是從毛澤東生前到死後一直延續的鬥爭的中國人的歷史。」(《圖說中國共產黨簡史》第4頁) 在寫中共初創、崛起，以及逐步壯大，然後打敗國民黨政權的過程，作者比較傾向中共，同情中共淪為蘇共內鬥與對華政策錯誤的犧牲品，而肯定毛澤東的革命戰略──以農民為主體，組織紅軍，與國民黨軍隊對抗。
然而，中共取得政權以後的所作所為，不論是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還是鄧小平、林彪等人，楊碧川批判多於認同。除了上述人等的表現，楊碧川不以為然的地方在於：主導中共發展的東西，根本不是那些人口頭標榜的馬列主義，而是毛澤東熟讀的中國線裝書──當中蘊藏的獨裁專制思想、人與人互鬥的權謀術數、開國帝王屠殺功臣的殘忍作法、愚民技倆之類的東西。
在這本書的結尾，作者預測：鄧小平死後，中國很可能會分裂，走向太子黨、軍頭、上海幫等山頭各自為政的局面，但中共仍會繼續存在。「中共」將作為這些派系共同壓制13億中國人、攫取各種特權的工具。──上述預言是在1990年初說的，距離我寫作當下(2021年11月7日)已經30年了，預言的前半部沒有發生，但是「中共」作為各派系謀利的工具的說法，正確無誤，而且至今仍在中國這塊土地屹立不搖。
毛澤東與周恩來
出版年份：1999年。「一橋出版社」出版。
這本書是楊碧川的嘗試之作，將毛澤東與周恩來這兩位性格、才能、作風迥然不同的中共重要人物合在一起作傳，並加以比較。作者認為，毛周二人的關係就是中國古時候皇帝與宰相互動的辯証關係──既聯合又鬥爭。二人曾聯合鬥爭眾多黨內、外的人，如：王明(陳紹禹)、蔣介石、林彪等；也曾互相「鬥爭」，如：毛澤東在文革期間，聽任江青、張春橋、王洪文等人藉著「批孔批林」鬥爭周恩來。周恩來對於毛澤東整治老戰友的種種決策，有時陽奉陰違。不過，楊碧川對於二人這樣的關係，不是很欣賞。在序言裡，他寫道：「毛澤東淪為權力的俘虜，愈老愈害怕失去權力；周恩來也從一代人傑墮落成家臣，戒慎恐懼地害怕被鬥爭。權力的辯証關係勝過國家與民族。」(第6頁)
這本書出版時間距今二十多年，不論是內容的豐富程度，還是傳記寫作的筆法，早已被眾多相同或類似題材的傳記超越，唯有一點，我覺得至今仍有價值，且比較特別的地方在於：楊碧川對於至今仍得到不少人好感的周恩來，相當不以為然，也不太認同人們對周恩來的正評與同情，在文末寫道：「人們可以指責毛澤東的野心與瘋狂，因為他是『偉大的舵手』，但卻沒人責備過周恩來的狡獪與裝傻，因為他是『永遠的總理』，因此永遠不必為犯錯負責。中國知識分子永遠期得賢王明主之下發揮匡世濟民的雄才，也永遠明哲保身，當個臣子，自認比皇帝身邊的太監、奴才清高，卻也永遠阻止不了皇帝的獨裁。中國官僚也永遠是一個賢王明主的腳下，壓迫與剝削勞苦大眾，但卻把所有罪過推給那個皇上，人民也永遠是芻狗，自己永遠只是個無辜的知識分子。」(第244頁)
確實，我與很多人對於周恩來，「選擇性看見」或是只知他在文革期間所展現的人性，而忽視了他的魔性──早年曾率眾屠殺叛變者顧順章一家老小、曾與劉少奇林彪那伙人協助毛澤東爬到權力的頂峰、為了保住個人的權位配合毛澤東與四人幫等惡行──然後將周恩來該負的罪過與罵名，都歸咎到毛澤東、林彪，以及所謂的「四人幫」身上。總之，楊碧川這本書讓我們讀者察覺周恩來被神化、美化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