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5/2022 - 01:17

我们在之前的节目中为您介绍了《悉尼先驱晨报》记者彼得·哈彻(Peter Hartcher)就澳大利亚、英国和美国于2021年9月宣布达成的,奥库斯协议(AUKUS)的幕后故事专题报道的第一部分。我们将在本期节目中为您继续介绍由于三国突然宣布达成的这项涉及核动力潜艇技术转让,等多领域合作框架对印太地区甚至美欧关系带来的影响。

哈彻就澳英美三边安全协议幕后故事的第二篇报道题为:“奥库斯事件的后果:两面交易和欺骗带来的外交代价”。其副标题是:“(澳大利亚总理)莫里森(Scott Morrison)为确保奥库斯协议所做的努力带来全球影响,法国总统被激怒了,美国总统也被蒙在鼓里。”

以下是文章内容:

当莫里森在秘密地与华盛顿和伦敦进行核动力潜艇交易接触时,法国驻堪培拉大使开始感到焦虑。马卡龙曾亲自要求他在扩展与澳大利亚的关系方面采取“雄心勃勃”的行动,但这位名叫泰博(Jean-Pierre Thebault)的法国大使发现,除了在鸡尾酒会上短暂的握手和“你好吗”的寒暄外,他不可能接触到澳洲内阁的部长级官员。

澳大利亚外交部长佩恩(Marise Payne)不同意与泰博会面,时任澳洲国防部长的雷诺兹(Linda Reynolds)也在躲着他。然而,通过双方此前达成的被称为“世纪合同”的军购协议,法国和澳大利亚本应是共同参与一个高风险、价值逾900亿澳元的“未来潜艇”项目的战略伙伴。当时间从2020年来到2021年时,泰博感觉到他与澳政府高层的联系尝试石沉大海。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法国驻澳大使对现状心生疑虑时,莫里森正在秘密地与美国和英国探讨就核动力潜艇技术转让达成协议的前景。然而,澳大利亚国防部的一位官员介绍称:“总理仍然告诉我们,‘我不会取消任何东西——(与美英的核动力潜艇合作协议)这还没有签署、盖章和交付’。我们在奥库斯协议问题上支持总理,同时与法国方面进行合作。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向政府提供(法国制造的)‘攻击’级潜艇,因为这是我们被指示要做的事情。”

为此,澳大利亚国防部通过设立独立的工作小组来应对这两个项目的双重性——或者说是重复性。一个由澳大利亚皇家海军前潜艇艇长、海军少将萨穆特(Greg Sammut)领导的工作组继续与法方合作,以交付12艘法国制造的“攻击”级潜艇。萨穆特对在不久的将来会被以奥库斯协议而被世人知晓的另一个项目毫不知情,该项目由清除潜水队员出身的海军少将米德(Jonathan Mead)领导,他负责与美方和英方探讨核动力潜艇的方案。

这两个小组被严格分开。领导各自项目的两位海军少将都向澳洲国防部部委秘书莫里亚蒂(Greg Moriarty)和国防军总司令安格斯·坎贝尔(Angus Campbell)直接报告。一位澳洲政府官员介绍说:“只有非常少的人对两个项目的存在知情。”其补充说:“保持坚硬的(信息)壁垒是因为我们必须能够对法国人说:‘这些官员是在真诚地与你们打交道’。他们正在为生产‘攻击’级(潜艇)而努力。”

莫里亚蒂在2021年6月初向澳大利亚参议院估算委员会表示,他一直在考虑当与法国的潜艇交易无法继续的情况下的替代方案。他的这一发言随后在澳大利亚成为了新闻。莫里亚蒂说:“我们不会把它称为B计划,我会说是谨慎的应急计划。”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场危机迫在眉睫。澳法两国签署的常规动力潜艇合同按规定将于随后的9月接近是否进一步执行合同的时间关卡。莫里森可以选择退出执行该合同,但如果他决定继续执行合同,这将是一个不可逆转的决定。莫里森对澳大利亚或可能从美英两国获取核动力潜艇的前景感到兴奋,但这在当时仅仅是一个前景。他需要美国总统拜登(Joe Biden)和英国首相约翰逊(Boris Johnson)为此作出来自两国领导人级别的承诺,而且他需要尽快得到这一承诺。

莫里森最终看到了一个机会。拜登和约翰逊会于6月在位于康沃尔郡古朴的英国海滨度假胜地卡比斯湾参加七国集团(G7)峰会。澳大利亚虽然不是七国集团成员,但与印度和韩国一起被邀请作为嘉宾国参加此次峰会。莫里森在会议期间利用这场10个民主国家首脑聚集的机会来向他们强调来自中方的威胁。他在会上拿出了中国驻澳大使馆于2020年向当地媒体提供的指控澳方在14个方面“毒害双边关系”的清单,并向与会领导人宣读了中方提出的要求。这对与会的一些欧洲领导人来说似乎是个新闻。但美方、英方和日本方面对此都完全了解。

此外,莫里森在峰会期间还组织了一场与拜登和约翰逊举行的面对面会谈,以推动他促使澳洲获得核动力潜艇的野心。事实上,拜登和约翰逊在会议前都已经听取了对澳方想法的汇报。莫里森在面对他们时还是提出了两个想法。一个是要求美国和英国帮助澳大利亚获得核动力潜艇。另一个是一个涉及更广泛领域的项目,由他们三个国家共同开发对未来战争至关重要的其他尖端技术,如量子计算、人工智能和其他海底能力。莫里森在接受采访时说:“如果我们总是处于新技术的尖端,那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更密切地参与(新技术开发)呢?”

英国方面对莫里森的提议很感兴趣。约翰逊甚至告诉这位澳洲总理,英国将准备为澳大利亚建造核动力潜艇。这是约翰逊可以表明脱欧后的英国正在将其视野扩大到欧洲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的一个方式。他把实现一个“自由和开放的印度-太平洋”作为所谓“全球英国”战略(Global Britain)的优先事项,并宣布了派遣英国皇家海军新服役的“伊丽莎白女王”号航母穿越南中国海的计划。约翰逊还将与澳大利亚达成核动力潜艇协议的可能视为是英国工业的一个机会。

随着英方的积极回应,莫里森开始考虑将比美国的核动力潜艇体积更小的英国潜艇作为澳大利亚未来潜艇部队的工作模式。与此同时,英国海军也有一个与美国海军不同的对潜艇部队人员的培训体系。澳大利亚如果能够向两个国家学习将是有益的。当作为一个政治和军事组合,三个国家而不是两个国家的伙伴关系将更强大,更有能力。然而,即便是英国海军所拥有的核推进技术仍来自于美国,最后的否决权还是在华盛顿。在卡比斯湾举行的这次澳英美领导人会议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三方同意就这一想法进行研究。在澳大利亚国内,对这场高风险讨论一无所知的工党则嘲笑莫里森没能在峰会期间,争取到与拜登进行单独会面的机会。

在卡比斯湾会议结束后,莫里森到访法国,并与马克龙在巴黎的爱丽舍宫进行了一次晚餐会。此时,莫里森必须确保与法国合作建造常规动力潜艇仍为澳方的选项之一。但莫里森也想告诉马克龙,他的想法已经出现改变;让后者注意到这一点。莫里森说:“我对他(马克龙)非常诚实。我告诉他,常规动力潜艇的局限性给我们带来了真正的问题,我们必须作出决定,而这可能是非常困难的。我没有提到我们与其他国家、美国和英国的关系如何。”这意味着虽然莫里森可能没有对马克龙完全撒谎,但他告知后者的信息是不全面的。

在了解到莫里森的犹豫态度后,马克龙显然明白此刻对两国间潜艇交易的严重性。他提议派遣法国潜艇部队的指挥官——海军中将德伊塞尔(Bernard-Antoine Morio de l’Isle)前往堪培拉,以督导处理任何问题。莫里森同意了马克龙的建议。在第二天于巴黎举行的两国领导人媒体见面会上,一位记者向莫里森提问说:“(法国)海军集团有一个9月的最后期限来提交未来两年的(潜艇)设计工作,如果(澳洲)政府到了9月(表示)不满意,你会不会,你会不会放弃这个合同?这(个消息)是真的吗?”莫里森则回答说:“(潜艇合同)范围二工程、总进度、总成本,这些都是下一步的工作。合同有门槛,这就是下一个门槛。”显然,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记者的提问,故意为不再继续履行与法方的协议留下了后路。

澳方是否决定与法国海军集团继续履行潜艇协议最后的大限还剩约3个月的时间。莫里森在这一关键时间点到来前正努力争取实现应对拜登提出的关切所需要的保证。不过,他在拜登政府高层中拥有一个重要的朋友,那就是白宫的印太事务负责人库尔特·坎贝尔(Kurt Campbell)。坎贝尔被澳洲智库洛伊国际政策研究所所长富里洛夫(Michael Fullilove)亲切地称为“华盛顿的澳大利亚先生”。不过,新冠疫情的旅行限制意味着美国、英国和澳洲官员每周只能通过安全的视频连接进行会晤。相关谈判的进展是缓慢和渐进的。

由于事关重大,坎贝尔决定三方谈判已经到了关键的紧急阶段。他召集了来自澳洲和英国的官员前往华盛顿开会。两国政府各自都派出一个由15至20人组成的团队,他们来自政府间的多个机构。这些参会者被告知要为华盛顿之行留出8到10个工作日的时间。由于核动力潜艇问题极为敏感,保密性是最重要的。在澳大利亚,由米德领导的澳洲海军军官被告知要穿便服出行,以免在华盛顿的街道上引起人们的注意。三国团队于8月在美国国防部开会,不是在著名的五角大楼主楼,而是在一个较小的侧楼,楼下是健身房,上面是一个巨大的会议室。其目的是为核动力潜艇交易起草一份谅解备忘录,包括涉及技术、法律、培训和核不扩散等问题。

这将是澳英美之间的一个三边安全伙伴关系,但该如何称呼它?与会者倾向于叫“奥库斯”(AUKUS),与《澳新美安全条约》,即“安祖斯协议”(ANZUS )谐音。还有人说,如果法国人决定在未来某个时候加入这项协议,可以把它改名成“法库斯协议”(FAUKUS)。各代表团最初是以国家小组的形式坐在会议室周围,由坎贝尔、米德和英国政府核事务主管尼克尔斯(Vanessa Nicholls)共同主持会谈。虽然参会者来自不同国家,但他们之间的友谊是在五角大楼的三明治、百吉饼和薯片的配给中建立起来的,一位与会者将会议期间的伙食描述为:“比战斗口粮好,但不是高级餐厅”。

核动力潜艇的技术转让必须在三个国家之间达成协议,但同样重要的是,在美国代表团内部达成共识。美国海军核推进计划负责人、海军上将考德威尔(Frank Caldwell)必须对协议的内容彻底满意。他是被称为“核动力海军之父”的已故美国海军上将里科弗(Hyman Rickover)的继承人,保管着这项王牌技术。与会的三国团队最终花了四个全天的努力才完成这项工作。美国核海军,一旦承诺,就会全力以赴。美国海军前作战部长、退役海军上将格林纳特(Jonathan Greenert)透露说:“完全诚实地讲,从鸡尾酒会到小组会,再到红木办公室的正式会议,我从未听说过对澳大利亚的认真、可靠或承诺有任何怀疑或担忧。”

最终,拜登先前提出的四大关切逐一得到满足。参加谈判的团队咨询了《核不扩散条约》的专家。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潜艇上的核反应堆是作为密封装置运行的,由美国或英国安装并在其30年寿命结束后拆除,那么就不会违反该条约。澳大利亚可以使用由协议建造出的核动力潜艇,但不能获得核技术和材料。一位美国官员解释说:“澳大利亚人将永远不必处理这些材料,它们不会丢失或被盗”。一位澳大利亚官员指出:“拜登必须在防核扩散问题上保护他自己在民主党内的左翼。这是他最大的政治风险。”莫里森和佩恩为此还专门会见了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阿根廷人格罗西(Rafael Grossi),以使他放心。

就拜登先前提出的第二个担忧,即中国的反应。一位白宫官员表示:“我们与我们的情报部门一起评估,来自中国的回应将是可控的”。该官员补充说:“中方(在宣布奥库斯协议达成后)的反应符合我们的预期”。与此同时,另一位美国官员说:“我们的情报人员告诉(拜登)总统,中国已经尽可能快(地在发展海军)了,他们不能再快了。这(对拜登的决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第三是拜登对澳大利亚是否有能力购买和运行核动力潜艇的关切。部分人对澳洲在招募、培训和保留维护核动力攻击潜艇(SSN)所需人才的能力存在疑问。然而,美方最大的保留是对澳大利亚财政和政治的担忧。美国希望避免被卷入任何当地的财政预算灾难。据澳大利亚战略政策研究所称,初步猜测获得核潜艇项目的价格在1160亿至1710亿澳元之间,包括预期的通货膨胀。附带的额外费用将包括莫里森在今年3月份提出的在澳洲东海岸建立新潜艇基地所需的100亿澳元。此外,训练、船员、操作和维护这些潜艇的费用也不会少。

一位美国官员说:“我们问的问题是,‘澳大利亚能否承受这个成本,这将是一个不小的国家GDP的百分比?而且澳大利亚的部队结构可能需要改变’。”最终,华盛顿决定,澳大利亚可以承担这笔费用,这是对澳大利亚未来经济实力的一种信任。在美国政府抛出的这些有如烫手山芋的问题中,澳大利亚两党对核动力潜艇项目的政治承诺是最关键的问题。美国人已经为此测试了自己国内的政治支持。白宫秘密咨询了与特朗普结盟的共和党参议员的看法。他们发现,这些受咨询的共和党参议员对该提案是支持的,甚至是热情的。但在拜登周围,有些人对澳大利亚的政治稳定性有所保留。他们担心工党,担心过去十年两党总理的更迭,担心当下执政的联盟党连续放弃潜艇协议的记录,先是与日本,现在又与法国这样做。

政治考量阻碍了美国与在野的澳洲工党的直接接触。他们找了一位被派往澳大利亚的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工作人员卡根(Edgard Kagan)询问他的看法。卡根为此咨询了美国驻澳大使馆,并观察到澳大利亚政府似乎有信心:当他们最终被告知时,工党会支持这样一项交易。美方预见到,如果工党对核潜艇交易畏缩不前,莫里森就会在大选临近时把它作为攻击该党领袖阿尔巴尼斯(Anthony Albanese)的话题。届时,莫里森可以抨击阿尔巴尼斯在澳洲国家安全问题上态度软弱。卡根认为:“(澳洲)政府已经清楚地考虑了这一点,我们应该应从从他们的判断。”美国人决定他们必须这样做。

既然华盛顿决定上马,那对于莫里森政府来说剩下的工作就是告知巴黎了。为此,白宫曾向澳方施加压力,要求他们与法方密切磋商。为了满足美方的要求,堪培拉甚至向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提供了一份澳大利亚与法国在潜艇方面的所有交易的(接触)清单。不过,法国海军集团并未给予莫里森任何借口,来取消与法方的交易。该集团按时向澳方交付了所有的合同工作。负责与法方对接的澳大利亚皇家海军少将萨穆特(Greg Sammut)报告说:“我们已经收到了法国方面的报告,它符合我们的要求。”一位澳方官员说:“(给法方的)答复是,‘非常好,会通知政府’。”澳大利亚国防部随后给法国海军集团一封正式信函,确认这项工作“已经达到了潜艇设计合同的要求”。双方间的这一沟通发生在2021年9月15日。

与此同时,莫里森正在给马克龙打电话。当这位法国总统没有接电话时,莫里森发短信告诉马克龙,他们二人需要通紧急通话。因为,澳英美宣布达成奥库斯协议的日期定于澳洲时间的9月16日。事实上,在那时消息已经开始传出。马克龙已经知道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莫里森曾在6月份当面向马克龙表达过他的担忧,即柴油动力的常规潜艇不再符合澳方的需求。

但马克龙还是感到自己被骗了。佩恩和新任澳洲防长达顿(Peter Dutton)在两周前刚刚会见了他们的法国同行,但没有展现出两国间的潜艇协议将有任何变动的迹象。此时,马克龙派去澳洲督导法国海军集团工作的德伊塞尔才于一周前刚刚抵达堪培拉,以确保双方间协议的按时履行。澳洲政府也刚刚对海军集团的工作进程表达满意。就最终事态的发展,莫里亚蒂评价说:“(与法国达成的潜艇)计划是为了方便而终止的,而不是因为过错。”

与澳洲潜艇交易的取消和奥库斯协议的宣布对法国人的自尊心和马克龙个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认为美国和澳大利亚密谋反对法国。马克龙随即作出决定撤回了法国驻美和驻澳两国大使,以示不满和抗议。当《悉尼先驱晨报》的记者希尔兹(Bevan Shields)事后当面询问马克龙,是否认为莫里森对他撒谎时,这位法国总统回答说:“我不认为,我知道(如此)。”

在白宫,所有为这项交易工作的人都感到被澳方与法方之间的互动不足辜负了。拜登感到被愚弄了。他于10月在意大利罗马参加二十国集团(G20)峰会场边,专程在媒体的镜头前安抚了马克龙。拜登表示,美国没有比法国更古老和坚定的盟友了,并指美方在和堪培拉签署潜艇协议时表现得“笨拙,做得不是很优雅”。面对镜头,拜登向马克龙当面说:“我的印象是,法国早就被告知,(澳洲与法国)的交易不会通过。”

在美国政府包括总统本人在内的官员于这一期间的大量外交努力下,马克龙对美方的态度有所转变。莫里森则并未对其帮助澳大利亚争取到核动力潜艇协议的结果表现过悔意。马克龙也还没有原谅他。法国前驻美国大使阿劳德(Gerard Araud)对此评价说:“世界是一片丛林”。他用法语说道:“C'est la v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