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律师邹幸彤：她在被告席上延续对天安门大屠杀的记忆

2022年5月31日

每年6月4日，邹幸彤都会来到香港维多利亚公园的舞台上，点燃一支蜡烛，领导数万人集会，力求为中国1989年天安门大屠杀的受害者伸张正义。

最近几个月，这位律师一直在反复向人们传达同样的信息——但如今是在香港法庭的被告席上。

这是她仅剩的主要发声场所，随着当局全面开展消除异见行动，政治反对派人士被拘押，街头抗议活动被取缔，这座城市对天安门事件的记忆也渐渐被抹去。

这位37岁的女性已因其行动主义经历多次审判，却一直不屈服，这种抗争将她推到了香港已失去中间力量的反对派运动的前沿。她将自己的坚持与天安门事件中标志性的“坦克人”比较，她流着泪朗读被杀害者母亲的证词，同时捍卫自己的言论自由权。她的发言引来法官与她争辩，也赢得了旁听席上数十名忠实追随者的掌声和网上的支持声浪。

国家安全警察最近逮捕了她在法庭上的几名支持者，指控其中两人公开支持邹幸彤的行为构成了煽动。

邹幸彤在监狱里说过，中国在不断抹杀香港对天安门事件的记忆，她正利用自己出庭的机会来延续对这种抹杀的抵抗。不久前，香港还是中国领土上唯一一个允许举行大规模六四纪念活动的城市，但最近几个月，香港已将1989年大屠杀受害者的雕像和纪念墙从大学校园里清除，并关闭了一个博物馆。

“她想在历史上留下一份不屈服的证词，”曾为邹幸彤担任辩护律师的张耀良说，“为此，她正在付出高昂的代价。”

邹幸彤因参加和煽动他人参加2020年和2021年的天安门事件烛光守夜活动被判处了两个刑期，共计22个月，此前香港当局以疫情限制为由禁止了纪念活动。她还被控威胁国家安全，正在等待审判，相关罪名将使她面临长达10年的监禁，这一罪名涉及她在组织这一年度纪念活动的团体——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Hong Kong Alliance in Support of Patriotic Democratic Movements of China，简称：支联会）——中的角色。

中央政府于2020年6月底颁布港区国家安全法以来，已有超过150人因触犯该法律被捕。虽然许多人对他们受到的指控提出了异议，但其中一些人选择认罪，这样可能有助于缩短刑期。其他一些人则接受了封口令（即禁止他们与记者交谈或使用社交媒体）作为在审判前被允许保释的前提条件。

2021年，香港律师邹幸彤被国家安全警察拘捕。

图片来源：TYRONE SIU/REUTERS

在香港，就天安门大屠杀发声的窗口正逐渐关闭，邹幸彤说，她的意志不会被惩罚打垮。“你甚至可能逼得我不说话，但逼迫不了我说我不相信的话，”她在拘留期间写道。

邹幸彤的支持者称她为“香港女儿”，最近几个月，他们涌入她的Facebook页面，说他们从她的演讲和她在狱中的写作中获得了力量和安慰。

去年10月，四位联合国人权专家引用邹幸彤的案例，对香港国家安全案件审判的公正性表示担忧。今年1月，一群关注中国的著名学者提名她和其他四名香港活动人士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

“她是香港抵抗运动中的一个典范。人们期待一个道德楷模，并因此保有希望。”组织上述诺贝尔奖提名信的加州大学河滨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iverside)教授林培瑞(Perry Link)说。

她的未婚夫吴杨伟是大陆资深人权活动人士，他也是中国已去世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的朋友。他和邹幸彤曾经一起支持在天安门事件中遇害者的家属，两人都追随已故的捷克总统、持不同政见者瓦茨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后者认为象征性的道德行为可以产生政治重要性。

谁会预料我“竟然弯道超车，先你一步去坐牢了。”邹幸彤在第一次被拘捕后给吴杨伟写道。

当地活动人士认为，邹幸彤将香港的民主斗争与中国大陆活动人士几十年来的运动联系了起来。过去十年中，香港的许多年轻活动人士觉得他们的民主斗争与中国大陆的民主斗争是不相干的。而邹幸彤亲近中国文化，并且摒弃了身份政治，认为两地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

居住在美国布鲁克林的活动人士和艺术家唐路(Rose Tang)参加了1989年6月4日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的民主抗议运动。在中国政府出动军队镇压抗议人群30周年之际，她翻出当年的视频，回忆抗议者们当时的努力、信念与遭遇。视频中，她讲述了触发了那场抗议的原因，自己作为幸存者所承受的创伤，以及她坚持发声让世界铭记这段历史的动力。图片来源：Dorothy Hong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本视频最早发布于2019年5月30日） WSJ S Chinese

“她令我了解到，内地有很多维权人士仍然在努力中，”邹家成在1月如是说。邹家成是一名年轻的活动人士，目前在狱中等待针对“串谋颠覆国家政权罪”的审判。他的案件与邹幸彤的案件没有关联。

两人是在协助12名香港活动人士的亲属时认识的，这12人在2020年8月试图乘快艇逃离香港时被中国海警拘捕。邹幸彤帮助招募大陆人权律师来帮助这些在大陆被拘的活动人士，尽管其中几位律师在为此努力的过程中被剥夺了执照。

在香港长大的邹幸彤喜欢读武侠小说，爱好定向越野。她第一次参加纪念天安门事件的烛光守夜时还是个学生，是陪同她的母亲去参加活动。她对人们哀悼遇害者的场面感到痛心，这一经历重塑了她的生活，让她成为了一名活动人士。2009年，她在英国剑桥大学学习地球物理学时，参加了中国领导人访英期间的抗议活动，要求中国领导人承认天安门事件受害者。

有一段时间，她在中国地震多发的藏族地区收集地震数据，但在当地居民爆发反北京的抗议活动后，大陆官员阻止研究人员前往西藏。邹幸彤随后放弃了攻读科学博士学位，决定从事保护人们权益的工作，认为这更有意义。

2010年回到香港后，她在一个非政府组织工作，帮助患有职业性肺病的中国珠宝工人从香港老板那里赢得赔偿。这份工作后来促使她学习法律并接手人权案件。

2015年，邹幸彤在组织六四守夜活动的团体中担任领导角色，并在第二年获得大律师资格。

然而，去年6月4日，邹幸彤在按传统举行的守夜活动开始数小时前被捕。此前当局以防疫限制为由禁止了该活动，但她公开表示她还是会去守夜。

2021年在香港举行的悼念天安门广场受害者守夜活动。

图片来源：ANTHONY KWAN/GETTY IMAGES

“她的弱点是她不知道如何妥协。”她的前辩护律师张耀良说。

在邹幸彤保释期间，警方命令她和支联会交出该组织的工作人员信息和会议记录。

邹幸彤是该组织的副主席，她拒绝服从命令，于9月7日向警方递交了一封拒绝信，然后回到办公室，为去年早些时候被国家安全警察逮捕的一位亲民主立法会候选人的法律辩护做准备。

午夜时分，她打电话给未婚夫吴杨伟，吴杨伟警告她说，她面临再次被捕。

吴杨伟说，“她承担的风险比她意识到的要大。”

第二天早上，国家安全警察逮捕了邹幸彤，指控她和其他支联会的领导人煽动颠覆，理由是他们与外国势力合谋破坏中国的国家安全，但没有指明国外势力的具体是谁。

从那时起，她就定期乘坐囚车到法院申请保释。国家安全法的规定严苛，嫌疑人很难获得保释。她以申请不断发起挑战，但都被法官驳回了。

在被告席上，她经常为自己辩护，手拿成捆的文件，展开法律论证。她的朋友说，她有一种傻傻的幽默感，有时在对法官讲话时，她会突然发出轻笑声。当她和另一位活动人士被判处监禁时，他们在被告席上同步摇摆身体，仿佛在为一首歌舞动。

法庭上不乏戏剧性场面。

在1月4日的二审中被认定非法集会指控成立后，法官陈慧敏给了邹幸彤一个求情的机会。

身穿黑色外衣的邹幸彤反而对定罪提出质疑，称法官实际上将6月4日的守夜活动和言论自由定为犯罪。

她眼含泪水，开始宣读天安门事件受害者父母的八部分证词，其中描述了坦克、鲜血和尸体。

法官打断了她，说法庭不允许她发表政治声明。观众席上这位律师的支持者提出抗议，说她只是在宣读事实。

邹幸彤在哭泣，她说，在法庭上，受害者的话比她自己的话更值得被听到。

旁听席上爆发了鼓掌和欢呼声。

“法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不是表演的舞台，”法官回应说。

法官后来转向旁听席，威胁说如果他们不停止，将命令法庭执行官采取行动。

作为回应，几位支持者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告诉法官他们鼓掌了，然后走出了法庭。

邹幸彤在法官的反对下继续宣读另一份悼词。

“即使法庭不想听，我仍然有办法说，”邹幸彤说。她请求人们在今后的天安门事件纪念日那天继续点亮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