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还是现代化：是什么促成了日本的复兴？ | 长篇阅读 | 半岛电视台
1945年8月9日，美国战争部（国防部）发布了一部有关针对日本的太平洋战争的纪录片，片名为《了解你的敌人：日本》，根据该电影的制片人的说法，这部影片回顾了日本的历史、介绍了日本人民的文化，并且分析了导致日本士兵变得“野蛮”并实施暴行的个人和心理特征，分析了导致时任美国总统的哈里·杜鲁门认为日本人是“讨厌基督教和民主的野蛮人”的诸多因素。
这部影片以“日本人的模棱两可和美国人对其性格特征的不理解”为开篇，并在前半部分使用大量的概括、刻板印象和歧视，来回顾日本的文化特征，目的是要证明电影后半部分关于战争“宣传”的合理性，及其控制这个“野蛮”国家的必要性和正当性。尽管由于好莱坞与美国政府之间的分歧，这部电影直到1977年才上映，但是这并没有减损这部电影包含的意义——它是基于日本在二战期间发动大规模入侵之前的一份名为《日本士兵心理》的情报报告制作而成的，而这篇报告详细介绍了体现在日本士兵身上的、日本人那种充满“感性与野蛮”的性格特征，根据这部电影的说法，这正是“日本制造的最为危险的东西”。
这同样是在西方的想象中继续刻画“日本性格”的那种观点，即使是在这个国家被两枚核弹摧毁、占领，并在美军基地的眼皮底下重建之后。至于这部影片没有展现出来的东西，则是日本民族复兴的语境，而这往往被归结为技艺精湛或态度严肃等技术层面的概念，而忽略了这种不同的复兴，在根源和本质上区别于世界各地其他复兴运动（例如欧洲的文艺复兴及其他各地的西化运动）的原因。而这部电影也未能呈现出日本传承下来的历史语境，即一种充满复仇情绪的情结，正是这种情绪推动日本有朝一日走上战争之路，即使最后证明这是一条错误且极具灾难性的道路。
以武力启蒙日本
在1995年底，3名美国士兵在日本南部冲绳县的军事基地外袭击了一名12岁的日本女孩，其中两人承认绑架了她，第三人承认强奸了她。随后，日本法院宣判他们被判处7年有期徒刑。然而，这桩罪行的丑恶引发的抗议飓风迅速波及日美关系，并让人回想起二战末期的日本在美国占领后爆发的反对《安全与共同防御条约》的示威活动。很快，“美国在日本的军事存在”这个问题又成为了公众关注的焦点，这个问题也被再次提出：“35年来，这些美国人在日本究竟做了些什么？”
在至少3个世纪之前，日本人便提出过同样的问题。当时，日本岛屿上到处都是欧洲传教士和商人。日本人感受到的危险和威胁，不仅仅是针对他们的宗教，而且还针对他们的整个社会制度，此外，随着欧洲商人——尤其是葡萄牙人——而进入日本的火药武器（被称为火绳枪、火绳钩枪），也开始改变当地的力量平衡。另一方面，通过传教士和僧侣发起的基督教运动，日本国内的基督徒人数也在17世纪初增加至超过30万人，其中不乏“武士”及“大名”（封建领主）等上层人士。
日本当时是由天皇任命的军事统治者“幕府将军”进行统治，而追随“幕府将军”的则是一支“武士”大军。幕府将军对上仅效忠天皇，以及最亲近皇家的高级贵族。而在将军之下，则是“大名”阶级，他们是封建领主，也是各地区的强大统治者。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做丰臣秀吉，他原为一足轻（下级步兵），后因侍奉强大而著名的“大名”织田信长而崛起，他首次尝试将日本各省统一在一个强大的统治之下，旨在消除国家内部的行政和军事分裂，并在1568年至1582年间成为了日本的事实统治者。
在织田信长及其继任者丰臣秀吉的时代，日本的社会和政治状况趋于稳定，社会宗教趋势蓬勃发展，而这种趋势敦促坚持由“净土真宗”和“日莲宗”这两大教派所宣传的正义和社会团结的价值观，而自公元12世纪和13世纪以来，这两大教派一直在混合佛教与神道教之间的教义。当时，武士阶层的宗教文化得到了加强，而武士的信条就是至死捍卫日本土地的神圣性不受侵略者践踏。
然而，丰臣秀吉采取了与其前任织田信长相反的政策以包容基督教传教士的存在——他没有采取严格的措施来阻止他们的活动，一些文件表明，当时的日本内阁中也有基督教顾问的存在，而丰臣秀吉的一个儿子也皈依了基督教。在丰臣秀吉的统治中期，日本境内的基督徒数量上升到了惊人的高度。在其统治的第一阶段，外国使团继续涌入日本，无论是葡萄牙的耶稣会传教团，还是在1592年从菲律宾前来的西班牙方济会传教团。在当时，幕府将军开始计划在国外进行军事行动以探索世界，这场行动以韩国和中国为起点，并历时5年多的时间，在此期间，外国传教士在日本境内几乎享有完全的自由。
在这些传教士中，最杰出的一位是马丁内斯神父，他是一名耶稣会教父，他在1596年将京都（当时的日本首都）作为传教士的活动中心，同年，一艘搁浅的西班牙传教船在日本海岸被扣留，调查显示船上载有大量黄金里拉，用于筹备针对日本的军事入侵，这一事件恰逢丰臣秀吉从其企图占领中国的失败战役中返回，因此，他在1597年2月下令将26名外国传教士及其日本追随者钉上十字架。
然而，这艘满载黄金的船只并不是日本政府决定在1637年禁止基督教、对信教的日本人发动血腥清算战争，并对欧洲商人关闭日本海港长达两个多世纪的唯一原因。基督教的新思想影响了主导武士阶层价值观的严格体系，而这种体系被称为“武士道”，即武士阶级遵守的原则，其中包含七大价值观支柱：义、勇、仁、礼、诚、名誉及忠诚。在社会层面上，神道教成为了新传教价值观支持者的批评对象。而对于日本人而言，最危险的是发生在1637年的事情，当时，信奉基督教的“大名”聚集在九州，并发动了一场伴随着人民起义的叛乱，并且带有反对中央政权的血腥特征，随后，日本首都以严厉的镇压作为回应，导致大量的日本基督徒遇害，而幸存者则通过海上逃脱。紧随其后的是，日本政府作出了历史性的决定，要清算西方在近一个世纪内在日本建造的地方支柱，并自愿进入隔离，以保护日本免受外来的文化入侵和军事入侵。
日本的孤立决定是最终的，也是决定性的。幕府将军的指示规定，境外航行仅限于国有船只，并对离开日本的移民处以死刑，此外，还禁止日本商人直接与外国人进行贸易活动，或是在日本仓库内储存其部分货物。这些指示还规定，禁止外国使团在日本境内开展活动，并禁止日本武器出口至国外。日本进入的自愿孤立阶段，正是一个具有固定特征和牢固社会等级的强大日本社会得以建立的原因。这个社会以农民阶层为基础——这一阶层达到日本总人口的90％，并且极度遵守习俗与传统，此外，还有迁移至城市并开始增长和扩张的工匠与商人阶层，最后还有武士阶层。然而，欧洲和西方列强从未原谅他们的传教士在日本的遭遇，并且一直在计划从文化、商业等层面渗透日本的火山岛屿，甚至在必要时采取军事手段。
黑船来航：国体论的形成
“你们对日本的经济实力了如指掌，对茶道仪式了如指掌，但这些都不过只是日本谦虚和日本技术能力的形象和面具。经过125年的现代化，直到如今，我们在欧美人眼里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他们仍然没有足够的意愿去了解这些制造出这么多本田汽车的人。”
——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
这些话是由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小说家大江健三郎所写，他的小说充满了日本人在新现实与社会和宗教遗产之间的深刻动荡，日本人在二者之间左右逃避，并最终走向避世，正如其在悠久的历史中通常的做法一样。日本曾在17世纪决定锁国，当时的世界战火纷飞，新组建的军队和舰队四处寻找可供征服的国家，而日本民族则在其内部探索，随后，教育的热潮蔓延至各个武士阶层，他们此后投身于教育，而依附寺庙的宗教学校也不断增加，此外还有中学或高等教育学校，从而使日本的识字人口在1868年达到了总人口的30％，这一比例与当时一些西欧国家相近。
然而，在国内和平盛行、内战减少的时期，对武士角色的需求也相应减少，这反过来又导致了新的社会变革，而武士阶层也不得不另谋生路，因此，其中一些人转向农业，另一些人则转移至首都或大阪、京都等主要城市的中央权力周边，甚至到较小的城邦担任行政人员和教师，并为“大名”服务，其中还有一些人流向了城市的贸易和工业行业。
在当时，即19世纪初，英国在很大程度上成功地使荷兰的势力远离远东地区并取而代之，在19世纪上半叶，当英国与法国的势力盘踞在南亚和东亚地区的大多数国家之后，美国人才发现他们的贸易能够进入的国际区域正在不断缩小。因此，在1853年7月，美国总统米勒德·菲尔莫尔命令其驻扎在日本海岸的舰队司令马休·佩里靠近东京湾，并向日本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表示必须开放国际贸易的大门，并且将警告期限设定为10个月，以回应以下的要点。
然而，当时执政的江户幕府德川家庆身患重病，在为期数周的警告后很快便去世了，并将政务交给了他懦弱的儿子德川家定，决定权也随之落到了新幕府的头上，以在规定时间内回应美国的最后通牒。政府官员与天皇朝廷发生争执后，最终决定由部分日本领导人接管与美国人谈判的问题，而这些谈判以1854年3月8日签署的《神奈川条约》为结束，这项条约规定，下田和箱馆的港口将对美国贸易开放，并允许美国人在该国开设领事馆，并要求日本人必须向在其海岸附近沉没的美国船只提供援助。
根据同一项协议，日本政府将允许美国人驻扎在江户和大阪，但事情并未到此结束，因为这只是大国争相从日本攫取利益的一系列协议的开端。随后，日本又在1858年与荷兰、俄罗斯、英国与法国签署了类似的协议，并在1860年与葡萄牙签署了类似的协议，在1861年与普鲁士签署了类似的协议，在1864年与瑞士签署了类似的协议。此后，这些国家单方面为它们在日本的外交机构设立了固定的中心，而日本却没有在这些国家开设任何外交中心。
由于这些协议的影响，这些在两个世纪前被幕府从西方入侵中拯救出来的、受到武士刀保护的岛屿，又变成了分属不同派别与信仰的西方人的温床，而雪上加霜的是，日本人证实，这些外国商人以低廉的价格从日本人那里购买黄金，然后又以高价出售，这给他们实现了不低于50%的直接利润。日本经济也开始受到外国商品大量涌入的影响，导致其商品价格在1830年至1865年期间上涨了300%-400%，除了一些日本批发商以外，主要是外国公司从这些危机中受益。由于营养不良和健康状况不佳，霍乱的广泛传播加剧了这场危机，直到江户幕府于1862年签署了伦敦国际贸易议定书，并在1866年签署了贸易关税协定，而这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点燃了日本民众的怨恨之火。
民众的不满情绪以暗杀美国、俄罗斯、英国、德国和其他国家侨民的广泛浪潮而出现，这些暗杀行动是由支持天皇统治的个人及团体实施的，其中便包括武士阶层——他们以拒绝向外国势力及其不平等条约屈服作为自身行动的理由，并拒绝德川幕府及其内阁的政策，最终，这场浪潮在1862年6月，以长州的武士阶层领导人向通过下关海峡的欧洲军舰开火而达到顶峰。
欧洲方面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但在一年多之后，法国海军上将戈里斯于1863年6月下令轰炸下关，目标是当地驻扎着大量反对幕府将军的要塞，随后，又于同年8月再一次轰炸鹿儿岛，而此地是天皇最重要的支持者的据点。然而，对抗变得更加激，长州地区的总督领导了与西方列强和幕府政府之间的暴力冲突，直到其军队在1863年9月遭到血腥清算并被彻底歼灭。
但是外国列强却并未止于此处，它们派出3艘法国船只、4艘荷兰船只和9艘英国船只进行惩罚性的远征，以彻底消灭反幕府势力的残余。这场战役从轰炸广岛开始，然后占领当地，从而促使武士阶层同意休战，而很快，反幕府统治的武士阶层与同外国势力结盟的政府之间的内战又卷土重来。
在1866年幕府将军德川家茂死后，其继任者德川庆喜奉行讨价还价和让步的政策以解决日本人之间的冲突，但是，随着天皇的去世，权力平衡很快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睦仁登基后开启了全面的民族和解，并宣布结束了德川家族的统治以及幕府统治制度，然后他号称“明治天皇”，意思是开明或者正义。自那一刻起，日本人开始高呼武士阶层自“黑船”进入日本港口以来，以天皇名义提出的口号。
日本天皇的兴衰
八朵云彩往前飘荡……
出云的八大洲……
供人们休养生息……
八大洲啊……
这些诗句摘自日本最早期的诗歌之一，内容围绕与其社会和政治历史密切相关的宗教历史展开。日本号称八大洲，因为在其古代历史上是由8个岛屿组成的，今天的游客们仍然能在出云（日本西南部的沿海城市）找到有关这些传说存在的考古证据。据说有一位天神曾在那里降临。而日本的神道教义也是基于这种信条而构建的，在日本，“神”的名义几乎表现在自然界的一切之中，而日本人相信，在他们死后，他们的灵魂也会加入了这个神，并成为其部队的士兵。
在日本人眼中，“神”的表现之一便是太阳神，这也是神最神圣的体现之一，并由此产生了天皇的王朝——日本人认为天皇是神的后裔。然而，神道教与佛教和儒家混杂在一起，也有许多寺庙正式代表该宗教，直到1485年，为统一日本所有的宗教寺庙而建立了古宫寺，吉田兼俱创立了神道新流派——唯一神道，将神、儒、佛三教合一。武士阶层在19世纪末回顾了这些思想，并以此为基础提出了“国体”论，该学说始于神道教，止于日本土地的神圣性，认为这种神圣性不容侵略者亵渎。
日本的文艺复兴和现代化进程始于明治时代，但这并不代表它已与德川时代彻底决裂，而是其部分改革的延伸。这种改革由从事贸易、文化和教育的城市武士阶层领导，改革决策通常以强调日本的独特性开始，因为它“包含了居住在神明眷顾的神圣土地上的同质民族”、天皇是众神的后裔、是所有组成一个大家庭的日本人的父亲等等内容，在此基础上，人们认为他们在权利和义务上是平等的。
很快，天皇开始组建强大的现代军队，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围攻任何叛乱或分裂的企图，年轻的武士阶层聚集在他的周围——多年来，他们一直缺乏社会特权。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在新的国家内找到了一条社会进步之路。在明治时代，宗教政治特征变得非常明显，日本政府于1937年出版了《民族团结的基本原则》一书，并作为一种反对西方思想的意识形态教材而分发给了日本境内的所有学校。
在文化和社会上，日本的生活是由一系列严格的道德规范构成的，这些道德定义了什么是被允许的、什么是被禁止的。日本的新文化并未完全与世隔绝，也没有完全拒绝现代化，但是，这种现代化进程只是为了实现其目标的一个手段，而其目标就是要在外国人面前坚定不移，并摆脱外国列强在19世纪初通过黑船事件等强加给日本的屈辱协议。
日本研究员Motoko Katakura解释了日本遗产与现代化之间的复杂关系，并强调这件事并不仅限于接受或拒绝西方科学的二元性。她继续说道，“日本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没有放弃其传统文化遗产，也没有采用任何西方原则使其成为日本生活的稳定规则。日本受益于西方的各种哲学说法和制度，但它没有采用它们，而是从它们之中选择适合自身的组成部分，因此，它在现代化过程中保持了精神原则的连续性，并在永久受益于现代科学的基础上建立了日本社会的物质基础。”
在二战期间日本曾是世界大国之一，但是，由于它与西方列强之间的动荡历史，而采取了错误的政治行动，最终导致与美国发生血腥冲突——后者拒绝日本的现代化模式，并将其视为对其霸权的严重威胁，因此，美国向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掷了两枚核弹，自那一刻起，日本国内的现代化进程结构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而这是黑船或传教士无法带来的变革，现代化成为了一种目的，继承传统也只是一种手段，至今看来，日本现代化的特性仍然非常复杂，远不同于它在二战前的复兴模式及其犯下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