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给了父亲什么,他又回馈了什么

苏珊和约瑟夫1941年前往美国途中使用的照片。

图片来源:HILSENRATH FAMILY

9月18日,肯·伯恩斯(Ken Burns)的新作、纪录片《美国与大屠杀》(The U.S. and the Holocaust)在美国公共广播公司(PBS)首播,其中有一个令人心酸的画面:约瑟夫·希尔森拉斯(Joseph Hilsenrath)一边流着泪,一边讲述着自己第一次看到自由女神像时的情景。那是1941年9月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在“Serpa Pinto号”轮船的甲板上,朝自由女神像所在的埃利斯岛(Ellis Island)缓缓驶去。他那时是一名11岁的犹太难民,与父母失散,过去两年间为躲避纳粹,他一直穿梭于不同的法国孤儿院之间。80年后,回忆起当时看到自由女神像的情景,那种对自由的憧憬依然令他心潮澎湃。

围绕美国人对待移民的态度,伯恩斯的纪录片提出了令人不安的问题。美国国内在移民问题上的纷争由来已久,这与其“热情大熔炉”的形象相去甚远。《美国与大屠杀》详尽描写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美国寻求庇护的绝望无助的犹太人所面临的移民障碍和公众偏见。

从80年前约瑟夫·希尔森拉斯走下“Serpa Pinto号”的那一刻起,他之后的种种经历便可反映出这种紧张关系。虽然伯恩斯与琳恩·诺维克(Lynn Novick)及莎拉·博特斯坦(Sarah Botstein)联合制作的这部纪录片(分为三部分)没有探寻这一块内容,但笔者对此并不陌生,因为约瑟夫·希尔森拉斯就是我父亲。

父亲的经历印证了伯恩斯的核心观点,即美国并没有让犹太移民的日子变得好过,尤其是他们初来乍到时。然而,一旦父亲得到机会,事实证明,美国还是善待了他,他对美国也投桃报李——这件事也因此具有了更广泛的意义。

1938年,希尔森拉斯一家摄于德国巴特克罗伊茨纳赫。左起:约瑟夫、安娜抱着欧内斯特、伊斯雷尔和苏珊。

图片来源:HILSENRATH FAMILY

1939年9月,伊斯雷尔·希尔森拉斯(Israel Hilsenrath)与妻子安娜(Anna)安排他们两个较大的孩子约瑟夫和10岁的女儿苏珊(Susan)乘火车偷偷离开纳粹德国,前往巴黎投靠一个远方表亲。后来,伊斯雷尔在另一名表亲的帮助下来到美国。在那里,他恳求美国官员允许妻子安娜带着幼子欧内斯特(Ernest)一同前来。1940年2月,只身处于险境的安娜终于登上了开往意大利热那亚(Genoa)的火车,然后登上“曼哈顿号”(SS Manhattan),带着幼子逃了出来。1940年5月,纳粹入侵巴黎后,约瑟夫和苏珊沦为了身处险境的孤儿,这个家变得四分五裂,家人之间也断了联系。

当时,住在华盛顿特区的伊斯雷尔曾在私人援助机构的帮助下找过他们。后来还发生了一连串惊险事件,包括孩子们遭遇纳粹士兵的恐怖经历,伊斯雷尔和妻子拼命给美国国务院发电报求助,以及约瑟夫在试图逃离的头一天晚上发现他的票被偷了(最终他没能逃走)。

“我从没收到过你们的信。”苏珊有一次写信对父母说,“你们是不是过得不好?”她在信里感激地说,她的法国老师不会对女孩儿动手。

1941年9月希尔森拉斯一家团聚时,他们看起来很有可能成为政府的监护对象。在约瑟夫的印象里,母亲性格活泼又充满慈爱,喜欢用德语给他唱摇篮曲,每到周五晚上,厨房里都弥漫着新鲜出炉的面包散发出的温暖香味。可两年后他们见面时,母亲变了。她的紧张性精神症时常发作,有时还暴怒不已。她把孩子们救出来后,在华盛顿特区的圣伊丽莎白医院(St. Elizabeths Hospital)度过了余生的大部分时间,这是一所治疗严重精神疾病的公立医院。

起初,伊斯雷尔不会说英语,教育程度只相当于八年级水平。他在德国莱茵兰(Rhineland)地区一个名为巴特克罗伊茨纳赫(Bad Kreuznach)的老镇上开过一家小型纺织品店,后来被纳粹关闭了。刚来美国时,他身无分文,妻子急需帮助,还有三个孩子需要他独自抚养。一开始,他在汽车后备箱里卖鸡蛋,并以此为生。为了检查鸡蛋上的血渍和其他瑕疵,他时常干到很晚,忙完后,他会为孩子们准备好鲜榨橙汁,用这种方式为他们开启新的一天。日复一日,每天如此。

孩童时期,约瑟夫上学前会去街角卖报纸。渐渐地,他攒下钱买了一辆自行车,这样他就可以把报纸直接送到订户家中。余下的钱则用来贴补家用。有一次,约瑟夫把自己挣来的钱偷偷存了一部分,买了一只棒球手套(融入社会的明显表现)。父亲得知他乱花钱后,异常愤怒。

约瑟夫和伊斯雷尔在别的问题上也爆发过矛盾。约瑟夫想参加高中队的田径赛,但父亲伊斯雷尔不同意,因为周六的比赛与犹太教安息日存在冲突。看到家人过去的种种经历,约瑟夫已很难接受宗教,而在父亲看来,信仰上帝是力量与韧性的源泉,正是这种力量与韧性才让这个家没有散。

约瑟夫协助父亲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他白天工作,晚上学习,希望能读完乔治华盛顿大学(George Washington University)的课程。他花了六年时间才毕业。之所以有动力念书,原因之一是因为他担心如果不接受教育,自己最后会成为马里兰州农村的养鸡户,就像当年把鸡蛋卖给父亲的那些人一样。他一面念书,一面打理店铺,同时还报名参加了美国陆军预备役,后来又加入了美国海岸警卫队预备役。

一路走来,约瑟夫萌生了从医的想法。可问题之一在于,上世纪50年代时,许多美国医学院对于犹太裔学生都有招生限额;另一个问题是,他当时也没钱。后来,约瑟夫成为了耶希瓦大学(Yeshiva University)新设立的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医学院(Albert Einstein College of Medicine)招收的首批学生。入校时,他比大部分同学都年长。为了省钱,他连公交车都不坐。

约瑟夫1955年在医学院念书时的照片。

图片来源:HILSENRATH FAMILY

直到1957年,我父亲才感觉到自己的前途逐渐变得光明,此时离他初来美国已过去了16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医学院第一年,而且开始与医学院招生处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伊莱恩(Elaine)约会。第一次约会时,他就带着她坐上了斯塔滕岛轮渡(Staten Island Ferry)去看自由女神像。他们还一起吃了一个热狗。

和伊莱恩结婚后,父亲做了一名心脏科医生,在医学革命的前沿开启了职业生涯。他设计过各种方法来利用新的成像技术、动脉搭桥技术和支架,挽救了数千名心脏病患者的生命。

他的姐姐苏珊(同样出现在伯恩斯的纪录片中)后来在马里兰州当了一名老师,教授英语等学科。退休后,她在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大屠杀纪念馆(U.S. Holocaust Museum)做起了向导,现年93岁的她仍是其讲解部门的一员。欧内斯特则成为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研究臭氧问题的气候科学家。2003年,“哥伦比亚号”航天飞机执行最后那次悲剧性的任务时,欧内斯特曾有一个项目在上面。

伊斯雷尔与安娜共有10个孙辈,虽然这对贫穷的夫妇没受过教育,还饱受战争与种族灭绝的摧残,但孙辈们全都上了大学。这些孙辈又育有23个子女。后辈中包括四名医生、两名舞者、两名作家、两名美国和平队(Peace Corps)志愿者,还有一名小学老师、一名军人、一名气候科学家、一名神经学家、一名环境工程师、一名电脑程序员、六名大学运动员,其余人从事的领域涵盖健康、金融、企业管理、科技以及安保。苏珊的孙辈马修·罗宾逊(Matthew Robinson)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Johns Hopkins School of Medicine)的传染病专家,曾在抗击新冠疫情的一线工作。

他们合计缴纳了数千万美元的税款。他们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既有支持拥枪的保守派,也有举着标牌的进步派。而让他们凝聚在一起的是家庭,是共同努力想要兑现伊斯雷尔当初对这个新国家许下的承诺,在平静与安宁中过有意义的生活。

“我得抱有浓浓的感恩之情。”在伯恩斯的纪录片里,约瑟夫谈起父亲时说,“没有他,我们绝没有今天的样子。”

这家人的故事之所以值得记录,因为它其实只是寻常之事。它紧密贴合长久以来广泛存在的移民特点,在如今的美国社会中,类似的故事似乎仍在上演。

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经济学教授拉恩·阿布拉米斯基(Ran Abramitzky)与普林斯顿大学(Princeton University)经济学教授利亚·鲍斯坦(Leah Boustan)在他们2022年出版的《黄金街:美国不为人知的移民成功故事》(Streets of Gold: America’s Untold Story of Immigrant Success)一书中,通过Ancestry.com研究了数百万段家族历史。他们发现,相比土生土长的穷人(无论哪个族裔),贫穷移民的后代更有可能从国民收入分配后四分之一的位置跃升至中产阶级。而且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相比,移民更不容易犯罪,其子女融入社会的速度也较快。

上述两位作者分析了两轮主要的移民潮,一次是19世纪头十年末到20世纪头十年初的欧洲移民潮,另一次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的拉美及亚洲移民潮。无论从经济还是社会角度说,两次浪潮都体现出与希尔森拉斯家族同样的特点。但不管哪一次,随着外国出生人口在美国总人口中的比重接近14%,当地人对移民也变得愈加抵触。似乎当移民比例达到七分之一时,美国对移民的容忍度就达到了饱和水平。

他们的研究显示,今天的新移民包括许多像伊斯雷尔、安娜及其后代这样的人。

2022年,约瑟夫在纽约布鲁克林的一家食杂店。

图片来源:ILAN HAZAM

我父亲现在92岁了。他之前得了新冠,骨头和胸部有些痛,最近刚刚恢复。他独自一人住在曼哈顿下城,卧室里视线开阔,可以看到哈德逊河与自由女神像。每天早晨醒来后,他都会望向窗外的自由女神像,看着她坚毅地矗立在海水来回冲刷的小岛上,他对生活中拥有的一切心怀感激。有时,他还会低声和我母亲伊莱恩说说话,15年前她因乳腺癌离开了我们。

每天早上,父亲都会慢慢走到厨房,给自己做一杯鲜榨橙汁。然后,他开始看晨报《华尔街日报》(The Wall Street Journal),接着来到电脑边,白天他喜欢炒股——20年前从医学界退休后,这成了他的新职业。他喜欢玩期权,虽然有风险,但父亲可以应付得来,而且这会让他保持头脑敏锐。

约瑟夫·希尔森拉斯当初到这个国家不是来游手好闲的,而今92岁的他依然闲不下来。

—本文作者乔恩·希尔森拉斯(Jon Hilsenrath)为《华尔街日报》撰写经济与金融类文章。他撰写的第一本书《耶伦:开拓性经济学家+动荡时代的领航者》(Yellen: The Trailblazing Economist Who Navigated an Era of Upheaval)将于11月1日由哈珀·柯林斯(HarperCollins)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