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詩集講「發夢」經歷——專訪年青詩人李顥謙:寫得再迂迴曲折,香港人也會明白
(獨媒報導)歷史書、哲學書、政治書、社運人物自傳,逐一在圖書館架上悄然消失,連詩集也不例外。去年年尾,公共圖書館將詩集《戒和同修》、《光隱於塵》下架。康文署回覆時指,有關館藏涉嫌內容可能違反《港區國安法》或有關法律的規定,會以嚴肅態度處理,暫停有關館藏的服務。對於香港詩人來說,這是一次悄然無聲的警號,使人戒備又惶恐。
時勢艱難,卻有人選擇逆流而上:曾主持《文學十三邀》、《今晚See詩先》的香港九十後詩人李顥謙,今年三月,出版第一本個人詩集《夢或者無明》。李直言,詩集大多作品均取材自他的「發夢」經歷,例如他曾夢見自己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突然被制服人員包圍;又夢過自己與女友在台灣看展覽,突然被告知「再唔返香港,以後無得返」,他們馬上趕去機場,很是狼狽。李認為,夢境反映潛意識——至於他的各個噩夢,他形容:「受過社會輻射影響,反映真實恐懼。」
近年來,香港紅線處處,出版或會觸犯煽動刊物罪。李承認,這些事件令他經常思考:「原來咁都有問題,咁我,係咪都有問題呢?」最終,為了能在香港出版,少許修葺是無可避免。但他相信:「只要你喺呢度生活,就算寫得再迂迴曲折,香港人都會明白。」
留在香港寫詩、推廣詩:不甘心,想做更多
香港社會急劇轉變,不少港人萌生移民念頭。今年27歲的李顥謙也不例外:「同人講就話係去(台灣)讀書,但其實都知走咗就唔會返轉頭。」他上網搜集過不少資料,甚至開始申請入學,但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在無數午夜,他反覆想像自己移民後,能住在更大的房子,也不用擔心誤踩紅線;但要放棄寫作,令他掙扎不已:「物理上如果唔身處喺香港,又要寫呢度發生嘅事,我做唔到,我過唔到自己嗰關。我感受唔到……我唔應該寫。」
他說,在末世焦慮下,本身懶散的他都變得有行動力。「是的,很多我很緊張的事,都消失、不能做,我就思考,我有甚麼可以做。」去年,李向藝發局申請詩集資助;亦報讀了中大中文碩士進修;又成立podcast平台「今晚See詩先」,推廣香港文學。
他形容自己是有點「不甘心」心態,自認可以做到更多。早在2020年,他曾與朋友一起主持港台節目「文學十三邀」。雖然節目成功吸引不少市民關注,但李卻擔憂內容審查:「每次都不知可否成功出街,或者出街的時候,跟我們心目中的樣貌是否差不多……」於是,他在2021年另立新平台「今晚See詩先」,雖然不及港台節目有召喚力,「至少想講甚麼、下不下架,都是自己安排」。
不是執意唱反調,是「包拗頸」
李顥謙早在15歲就開始寫詩,他笑言自己那時只是「失戀」、「傷春悲秋」。幾年之後,他同齡同學都在拼命準備DSE,他卻猛追法國新浪潮電影、讀著香港文學。回憶起那段光景,他笑言:「我自命不凡嘛,見過文學咁開闊嘅世界,就想一直鑽入去,不屑上學。」
直至他在DSE中文寫作卷考獲二級成績,之後重考,寫作卷考獲一級,令他感到徹底挫敗。他懊惱地說:「真係唔識考試。我說服唔到自己投入規則。我唔係執意唱反調啊,我都唔明點解自己做唔到。係好硬頸,包拗頸。」
因為成績不好,他沒法報讀中大中文或浸大中文,最後選擇了在樹仁大學修讀歷史。當時未滿20歲的他,已經頓感失去一切:「無法話俾人知我寫野係叻……DSE考衰咗,世界點呢?點行落去呢?」回望過去,他仍覺得公開試失敗是個「陰影」,令他寫詩風格轉變得暴烈、浮躁、個人化。
「土地不是我們的/還有誘人的選票/它們一張張飄向天空,是,天空/天空那女媧的手,那自然的黑箱作業/釋迦便在充滿養份的泥土成仁」
漸漸地,他不再寫愛情,反而轉向面對社會種種議題,包括橫洲事件、政制、身分認同等。對他來說,詩比起散文小說,更有「拒絕、難以理解」的姿態,但他不希望詩離大眾愈走愈遠。反而,他希望《夢或者無明》能建立出有對話關係,帶有公共面向。如果文學在他成長中發揮過甚麼功用,那就是:「同理心。文學使我更有感受他人的意識。」
撫不平的社運創傷 將焦慮寫進詩裡
在《夢或者無明》社交媒體專頁,它這樣定位:「一本關於夢魘與不安的香港現代詩詩集」。李顥謙解釋詩集名稱時,指一來因為「夢」是詩作常有的意象,「不知是否真實發生過,或者之後會否再經歷一次」;二來,他亦希望呼應社會對「發夢」一詞的不同詮釋,在不同語境碰撞,希望併發出更多可能性。
至於「無明」,則是佛家概念:「突如其來的煩惱,是愚昧、自找、混沌的,有點自尋短見那樣,而不是看空或解脫。」詩集收輯了李顥謙在家庭、工作、以至社會事件上的各種焦慮情緒,其中一篇〈演員〉就是書寫他一個中學好友,從小到大都夢想當演員,後來卻去做執法人員。「到佢拎住真槍嘅時候,佢點諗?點望返以前嘅自己?我好想探索立場唔同嘅人。」
李顥謙強調,文學不是用來處理對立,而是拉扯出更大空間。另一篇〈以父之名〉,就書寫在2019年曾因為政見不合,把他趕出家門的父親。之後,李在外公家中住了半年,才搬回家中與父親同住,二人卻始終沒法好好談論社會議題。
「在暴亂的日子裡/就連扭動門匙的聲音都格外吵耳/正如鄉願不會知道/老樹燒焦的模樣/奴隸亦沒有空深究/中立的姿態,鈍角批判的資格」
李形容,他與父親的關係就像個永遠的遺憾;沒法正面抒解,只好將那些巨大的感受都寫進詩裡。他說:「就好似香港,(我)又走唔到,焗住要對住佢。我喺佢身上得到好多營養,但佢依家變得唔好,我又改變唔到佢。」
無法避免的審查:我的詩並不陽光明媚
面對近年的低壓,李顥謙半帶無奈地說:「要妥協」。
籌備詩集期間,不少涉及煽動刊物罪的起訴新聞令李憂慮,甚至自我審查起來:「原來咁都有問題,咁我,係咪都有問題呢?」期間,他多次質疑有沒有較保險的說法,可以真實地講自己感受,但又不會觸犯法例。當然,這是痛苦的過程,「唔係人哋,係自己拷問自己」。
他承認,詩集最終要在香港出版,少許修葺調整是無可避免。但他認為,即使不能直接書寫恐懼的源頭,至少也能將情感分享;只要讀者在此生活,就算他寫得再迂迴曲折,香港人也會明白。
李顥謙也曾在寫作途中感到迷茫。他有時會質疑自己既不是受苦的人,只是旁觀,那他應該以甚麼人的視角書寫。721事件當晚,他在手機上看直播,眼巴巴望著無辜的人被打至頭破血流。住在元朗的他,卻感到自己沒有資格書寫這件事。他反問:「我怎樣寫?去寫他人痛苦嗎?」
「體無完膚,腦盪如海/假如路仍未燒焦/擊落的血肉尚如午夜澄明/和平的痛楚/也應在所有人的睡夢裡,反覆攤分」他說,他唯一可以書寫的,是倖存者不安且內疚的心態。
「我不知道怎麼講……(停頓5秒)呃……好愧疚,唔好過。好多人離開香港、見唔到屋企人,點解自己無事呢?」
上月,有媒體訪問李顥謙,白天在元朗附近拍照,有橋,有小鳥。李接受《獨媒》訪問邀請後,卻主動要求在黑夜時分的中文大學取景:「我覺得這比較配合主題……因為我的詩不是那麼陽光明媚的一回事。」
記者:馮曉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