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你没有想要了解的时候,它对你就是过眼云烟。像网络世界里那些浩如烟海的信息,大部分被我们无意识过滤掉了。有一些,后来突然有了兴趣,去找信息,才发现,曾经是那么唾手可得的,只是当时不懂珍惜。

十年前我就职的公司对门,有一个教堂,整天路过,视如无物。直到前几天费了一些周章找到大门,才惊觉:不就是这里嘛!当年要是有这样的兴致和好奇心,满足它简直是顺便的事。如今要跑老远的路,下了地铁骑单车,骑半天看地图发现走错了,又回头。过了马路再看地图,原来也过错了,又过一次马路。当然,这些弯路的本质,是赶路者的方向感没那么好,而中国的教堂,又不像国外那样堂而皇之,可以大方做广告,招徕过客。每个教堂,像个封闭的世界,做完礼拜出了大门,各行其道,混迹茫茫人海,再也看不出区别。

我那天赶完了三个教堂的场子之后,恍惚觉得,它们跟我年轻时流连的某类酒bar有某种程度的相像:无论内里如何别有洞天,对外都得缩着手脚,没办法堂堂正正做人。

一早的太阳,像个鸭蛋黄
  • 位于小区外商的礼拜堂

我探访的第一家教堂,严格来讲并非真正的教堂。它位于一个居民小区外围的商业楼三层,显然是租用的,一百多平米,没有电梯。朋友的母亲每个周日都来这里聚会。她身体不好,行动不便,要一手抓着楼梯栏杆,一手扶着儿子的手臂,以差不多十秒上一个台阶的速度,蹒跚着爬上三楼,走几步歇一下,顺便让后面的人先行。那天后来的应该都是教友,一边越过她往上,一边微笑打招呼:来啦?慢慢走,感谢神。我跟在后面,几次想要帮忙扶她抓栏杆的胳膊,朋友说你不用管让她慢慢来,我便又缩回手,继续亦步亦趋。楼梯的顶端,早有教会工作人员等着接朋友的班。他不参加礼拜,每周都是送到这里,然后自去买菜洗车,一个半小时后再从同一个位置接回老妈。我跟朋友说,你这耐心比我好太多了。朋友说,那咋办呢,她就这唯一的爱好,平常连门也不咋出。

我人生头回置身这样的场合,多少有点小紧张,本想跟朋友说今天破个例陪我参与一下罢,但一转念,那人家又要另外找时间买菜洗车,不大好意思,于是硬着头皮跟了朋友妈妈后面进去。

一个大厅,排了大概十排椅子,看上去能容纳二三百人的样子。接她的那位大姐听说我第一次来,很开心,安顿下老人,就要拉着我去登记,说等一下牧师会帮我祷告。我不大想登记,也不想被祷告,只想安安静静旁听一下。但我一贯不太会拒绝别人的盛情,尤其是陌生人。便跟了去,登了记,坐回阿姨身旁。阿姨也高兴,来的路上就连夸我“好小伙子”。又拿出纸笔给我,说等下做记录。我是不懂要记什么,只得接过来。转头看,身后旁边很多人果然都拿着笔和本子,那么大一个厅,隔一张椅子一个人,竟然几乎坐满了。大部分是中老年女性,男性稀稀拉拉,像我这样的"好小伙子",基本没有。我心里想,这是四川人学习普通话的机会,也是这些阿姨们为数不多执笔写字的机会。

那是我第一次基督教礼拜,很新鲜,开场前有人祷告,接着另外的人教赞美诗,又有唱诗班献唱,重头戏当然是布道,最后为第一次“信主耶稣”的弟兄姊妹祷告,就结束了。好在,第一次信主耶稣的弟兄姊妹有好几个,避免了那上百双眼睛齐刷刷射向我一人的尴尬。

唱诗班由七个中年女性组成,水平一般,伴奏的钢琴师经常手指带上其它琴键。两首赞美诗,是第228和229,阿姨把她的书拿给我。我偷问阿姨,这个包含在圣经里不在?她告诉我不在,说要送我一本,连忙谢谢说不用,我也不会唱,等我学会了再说。我真的是认真在学的,尤其是我发现,可以顺便学习识谱啊。小时候差一点就学会了的12345671,过了几十年,全还给音乐老师了。229那首《白超乎雪》里一句歌词“求将我洗涤,使我白超乎雪”,让我联想到某一场景,忍不住心里窃笑了一下。这句话的英文是什么呢?whiter than snow?要是译成“洁白胜雪”不是更好吗?不过圣经里比比皆是这样生硬的翻译,有时候读起来让我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仪式感”,但放这里,在我便是另外的效果了。

布道开始前的祷告时,有个大约三十岁的年轻女性上台,站在祷告者的身后。我以局外人的眼光,得以观察到这个女性浑身洋溢着的那种热情,甚至可以说是“光芒”。其他人是木讷的,台上人在祷告,台下人低着头附和。只有她,闭着眼睛,嘴角泛着笑意。别人说“阿门”,她说的是“嗯,是的”、或者“感谢神”,声音在一众人中鹤立鸡群,并且伴随着让人一看即能感受到的“喜悦”表情。布道开始,阿姨才告诉我,她就是牧师。原来女性是可以当牧师的!但我在外国的电影电视里,好像从没看过,不知是不是中国特色,如果是,这倒终于是个可以引以为傲的特色。我心里的另一个疑问是:那牧师和神父是一个身份吗?如果是的话,女性也要称神父吗?但我没问阿姨,因为据我观察,她虽然长年风雨无阻参加聚会,却未必能回答我那么多问题。毕竟年事已高,她连教堂的名字也没记住。我问起的时候,她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告诉我,你看我都八十岁了。

当然后来我自力更生,知道了神父是天主教的神职人员,牧师是基督教,两不相干。也通过另一场礼拜,知道了布道的人,官方称呼是“证道”,未必是阿姨口里的牧师。

这位证道,讲的主题是“认罪”和“谦卑”,讲时配合动作表情,让我想起在很多场合见过的那种销售人员培训师。她以鸡血的风格讲谦卑的事,总让我有些出戏。但她的例子很通俗,台下反响热烈。

结束后阿姨问我,你觉得她讲得怎么样?我以惯常的假模假式回答她:不错,很有感染力。

话说那天成都难得艳阳高照,日头下温暖如春,礼拜堂里阴冷彻骨,静坐一个半小时不动让我有些颤抖。出来看到朋友,跟他说这么多老年人,竟然没有空调,也都不冷的样子。他说你见四川人谁怕冷了?你就是被暖气惯坏了。可不是?我爹我娘,在这里估计连半年小时也坚持不了。

此前在那里登记时,我留了假信息,一是担心他们要给我打电话,二是担心我的信息被上报政府,成了重点管控对象。后来我跟朋友说,给老妈知会一声,免得下次人家问她,她一头雾水。

朋友和他的老母亲,俩人的精神都让人感佩。
热情洋溢的证道和专心听讲的信徒
我对“异端”这个词有心理阴影
  • 基督教上翔堂

离开朋友母子,赶地铁进城。天气这么好,索性去看看真正的教堂。

这第二个,便是位于市中心顺城街上的上翔堂,就是它让我绕了些路。这是个真正的基督教堂,外围看上去很朴素,石材立面像是清水混凝土,规模显然不是第一个可比。

从外面,看着院子里有不少人,大门也并未关着。之前向另外一个“老成都”以及“前牧师的儿子”朋友打听时,说很多教堂去年因为疫情关闭了,他很久没去,不太清楚现下情况。

直接往里进时,果然被拦下来。要扫场所码,还问有没有预约。我说没有,但是我很想进去看看。幸好人家也没真想拦着,说那这次就进去吧,下次还是要提前预约,因为疫情管控,隔一个位子坐一个人,位置就有限,怕你不预约的反倒占了有预约的位子。

拾级而上,就是教堂入口,门外两侧立着“建党百年展板”。

进入教堂,心说“哇,好大”。巨大的十字架,巨大的LED屏,布道台上还有红色的灯光,轻柔的音乐360度环绕。离下一场礼拜开始还有一个小时,我随便找位子坐下来。电影里常看外国人心情不好就去教堂,坐一会儿,和耶稣来个心灵对谈,便能换得一身轻松。

我拿出圣经看了会儿《撒母耳记》,装得倒也像模像样。环顾四周,我可是那时唯一一个在读圣经的,谁经过身旁又会怀疑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呢?

礼拜的程序和之前那家差不多,学的赞美诗也是那两首。但是唱诗班规格可就高多了,之前那个全是女的,这次有男有女,加上空间的回响,有感觉很多。布道者还是女性,和之前的那位相比,语调平和许多,也没有夸张的面部表情。她布道的重点是爱,“爱主的心永远不能减少”。她有两句话让我觉得这才对嘛,一句是:不要把任何一个人当成唯一的信仰标准。另一句是:神在任何情况下都听祷告。

不过就在几分钟前,巡视的工作人员让我把搁在一个膝头的另一只脚放去地上。向上帝发誓,之所以做那个动作,并非是不敬神,而是教堂太冷了,我又穿个九分裤,脚踝部位嗖嗖冒凉风,需要拿上来摩挲着才好过些。

这是书屋的入口
上翔堂简介
100年,100分
颇具规模的唱诗班
白超乎雪
  • 平安桥天主堂

先前在地图上看过,市中心几家教堂离得不远,便想着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多去几家。两家基督教堂之后,再来一个天主堂,比较符合我的花心个性。

平安桥天主堂也在市中心,可是比起上翔堂,更可算得曲径通幽。它藏身于一片“废墟”的中心,周围的建筑已经被拆得面目全非,不久以后,不知道会幻化成什么形状。

但教堂和外围的满目疮痍是两个世界,和传说中西南地区最大基督教堂之一的上翔堂一比,平安桥天主堂像个大观园。大户人家,座位多得是,不用预约,只是守门人听我说普通话,可能怀疑我是省外的游客,扫了场所码之外,又看了我的行程码才让进。

上翔堂内部是简约的,不事修饰的,要用一个夸张点的词来形容,大概可以叫“家图四壁”。但天主堂的大堂,如果同样用一个毫不夸张的词来形容,我能想到的便是“富丽堂皇”。水晶吊灯、明黄的圆柱、色彩丰富的神龛、摇曳的烛火,连神职人员的衣着,也比上翔堂华丽得多。

此前的两家基督堂,礼拜开始前,我没看到有人祈祷。但天主堂里,不止一人,双手抱拳,抵着下巴,跪在跪凳上,喃喃祈祷。跪凳这个东西,也是我头回见到,此前两家是没有的,倒是礼拜结束后看到有人跪在地上祈祷。显然,天主堂服务态度要好得多,更急人民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后来看到有个程序是大家纷纷手里拿钱走上台前放进“功德箱”的时候,更印证了我这想法。

天主堂“生意”更好,不知道和这些“便民措施”有没有关系。比如,中国人更习惯对着有形的佛像下拜,正好天主堂里有耶稣又有圣母玛丽亚。中国人喜欢跪着,正好天主堂里就有跪凳。中国人喜欢塞钱,天主堂于是大方接受。去年在麦积山,看到那些不开放的石窟地面上,都扔满了硬币和纸币。钱是从钢丝网眼里塞钱进去的,神佛倒是通通面无表情,不屑一顾。几年前听过一个可笑又可怕的传闻,说有人往飞机发动机里扔钢镚,祈求飞行平安。

不塞点儿钱出去,中国人心里没底,对官员如是,对医生如是,对神佛亦如是。

不过,除了现场投币(自愿)非我所好之外,天主堂的其它方面都更让我喜欢。

它有大院子,可以随意出入,就算不参加礼拜,还可以当公园来逛。它的建筑群中西合璧,很有特色。它还有个图书室,进去逛了一逛,陈列着各种圣经相关的书籍,以及几本中国领导人的“著作”。无人看守,可以随意进出。有张大桌子,可以找本书坐下来慢慢读。看那光景,也不大会有其它人来打扰的样子。

天主堂的神职人员都是男性,神父讲道的语气更平和,更温柔。也是这三个道场里唯一一个提到古希腊哲学,提到科学,并坦诚当年正是科学精神帮助教会精英理解世界。但他也是唯一一个提到我们国家物质有富裕,而其它国家还有很多人吃不饱饭这个话。

天主堂外围的书社
入口
房子里不知是什么,但我喜欢这些房子的样子
图书室
摆在入口最显眼位置的
我感兴趣的是这种
阳光甚好,赏心悦目
有一些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投币现场
出口
  • 后记

这是一篇游记,或者说探店之类的分享,缘于个人对陌生疆域的好奇心。就好像一个直人,突然有天想要去探索一下gay bar的生态。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甚至不免带上些猎奇的心态。所以,见解都很粗浅,甚至错漏,不过管窥一二。

教堂是我从前没有交集的所在,但它们又真实存在于我生活的城市,影响着成千上万的人口。之所以会突然引起我的兴趣,一是因为我正在读《圣经》,想要理论联系实际看看。二是疫情和政治双重高压下,听说教会生存愈发不易,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教会在其它世界无论如何趾高气扬,在中国也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这让我的好奇心简直翻倍。但可惜,一次走马观花,离解我心中疑惑尚有遥远的距离。甚至有些疑惑,可能永远得不到解答。那也没办法,只能走着瞧。

但无论如何,我觉得打开一扇从来紧闭的大门,便是扩充自己的认知疆域。像去陌生的地方旅行,对我来讲,是人生重要的课题,和乐趣。

PS:因为我想了解成都的教堂,便向@魔鬼小編 提议写教堂,顺便看看纽约,教堂在那里不用瑟缩着,想必是另外一番景象。不过,她还未完稿,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她的个人网站,等她写完了,我会将链接置顶。

下期她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