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記疫下荒誕日常 「動態Rolling」四年輕導演:無法只講乾淨世界的故事
【獨媒報導】「請問你們拍片是怎樣賺錢的?抱歉這樣問但我總是很好奇。」上月中,由四套獨立短片組成的節目「動態Rolling」舉行網上試映,在百多人參加的映後談直播,除了觀眾對短片的感想和疑問,還冒出了這樣一條問題。
最終四個導演都沒有回答。但郭頌儀 Erica 突然想起一件很個人的事——前兩天不見了銀包,她衝去剛經過的公園,坐下來打電話取消所有卡,一想到自己沒有了身分證、沒有了所有卡、甚至沒有可供她去警署報案的「安心出行」,那刻她覺得有點舒暢又有點荒謬,「好似喺個社會度真係冇咗個身分」,就開了個劇本出來寫。
對她來說,「其實係掉返轉,唔係 make film 嚟賺錢,係冇晒啲錢可能你都會想創作⋯⋯因為好多嘢我都冇,當我冇晒好多嘢但我有感受時,我就會有呢個動力去繼續創作。」
過去兩年,疫情令不少電影製作陷入停頓,由歌德學院基金資助的「動態Rolling」短片計劃以疫情為題,四個出身、志趣不同的年輕導演,交出四套風格迥異的短片,拍下這兩年間疫情的日常,亦隱隱回應香港人後 2019 的狀態。
或如其中一名導演所說:「我覺得拍獨立短片就要拍呢啲囉⋯⋯我諗大多數香港人 19 年後個情緒根本就帶到而家,呢樣嘢你冇辦法逃避唔去講。」
試映過後,尚未知登上大銀幕的日期,甚至連能否公映都屬未知數。在變動的年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他們仍想繼續拍下去。「我覺得係有需要以我哋嘅身分,去講香港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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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變奏》:為疫情下的記憶存檔
這次「動態 Rolling」短片節目,源自歌德學院疫情下為藝術創作者提供的 International Relief Fund。名為「Keep Rolling 繼續拍」的計劃以疫情下如常生活為題,自去年 9 月招募拍攝計劃書,最終選出四套作品,由影意志和顧問導師協助完成拍攝,並於上月 17 日舉行網上試映。
節目由《四月的變奏》展開,講述一名美容師在政府宣布停業後的生活變化,孤獨的她透過與家中外傭的連結獲得力量,又在一段已然褪色的關係作出抉擇。
導演郭頌儀 Erica 在 2019 年於城大創意媒體學院畢業後,一直透過做兼職賺錢維持自己的創作,短片曾入圍 ifva,亦曾拍過港台劇《浮城絮語》。她因為察覺到相熟美容師在疫情後變得滔滔不絕,於是寫下這個故事——對很多社交圈子全在工作場所的人而言,一下子停業往往令人無所適從和寂寞,她想以影像探討大時代下人們如何自處,又如何重新建立生活秩序。
故事設定於 2020 年 4 月,正是第一次實施限聚令的時候。Erica 感覺,從社運到疫情的幾年,「情緒好似出現咗斷層,因為太多事情發生,我哋係唔記得咗究竟邊啲事情係幾時開始、幾時結束」。與顧問導師、獨立短片導演應亮討論後,他們都覺得有必要把這個故事拍下來,以在紛亂的日常中,「將四月呢件事 archive 比大家記得」。
電影以黑白定鏡拍下美容師生活和疫下城市風景,Erica 說,以黑白拍攝是想把重心放在人物的相處上,亦想呈現一個單調沉寂的香港。而故事中美容師得到外傭開解和鼓勵,是因為外傭隻身從異地來港、疫情下無法回鄉,正正可以分享女主角的孤獨,成為 empower 她的人。
戲內,美容師在一段關係作出抉擇,揮別一段過去;戲外,飾演外傭的 Alice 亦在拍攝完成後決定回菲律賓,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在外地工作的異鄉人心態,本地人未必能理解,Erica 最終將 Alice 回鄉後拍攝的片段放在片末,既是一個圓滿的結束,Alice 溫柔的說話亦如安慰女主角般為觀眾帶來慰藉。
《同渡》:記照顧者與親人伴隨痛苦的愛
畫面一轉,一個女人端正坐在地上,再慢慢俯身鑽入一片白布之中。下一個畫面,她與患腦退化的阿嬤以閩南話交談,叮嚀她在自己離開時要「乖」。這是節目唯一的紀錄片《同渡》。
片中的照顧者、任演員的阿燕,是導演羅恩賜的女朋友。恩賜現職自由工作者、從事影像製作,曾做過非政府機構、關注照顧者議題,去年認識女友後,知道她是家中照顧者,便提議記錄她和阿嬤的生活。他不諱言,起初只是當拍下生活紀錄,但拍攝的過程發現片段的故事性,又遇上這次計劃,便順理成章剪成作品。
最初恩賜把片段按時序剪接,想如實呈現照顧者生活的起伏,開心與不開心的經歷交替出現。但與顧問導師、紀錄片導演卓翔討論後,決定先將二人的張力放在片頭,推進至中間與家人吵架,再以為阿嬤慶生作結,以較完整的結構傳遞二人之間的感情和關係。
片段的頭尾由阿燕以生育為題的即興創作貫穿,她鑽入白布後,肢體慢慢探索、掙扎、與白布糾纏,終掙脫白布躺在地上。畫面帶來豐富的想像,白布之中可以是回憶、逃避、痛苦,亦可能是一個蛻變的過程。一如恩賜藉影片探討的,既是照顧者故事亦是家人的關係:「愛呢樣嘢有時唔淨係得開心同幸福,會伴隨住好多痛苦」,但即使如此,他們至少也是「同渡」的,在彼此的滋養中獲得力量。
《阿才》:廢青不廢?以黑色幽默表達荒謬世界
前兩套短片的平靜與窩心,風格突變為《阿才》的黑色幽默。同樣於城大創意媒體學院畢業,導演周敬勤 Kingston 寫下「廢青」阿才經歷分手、喪母後,走遍街頭仍找不到垃圾桶扔掉一箱神秘「風水嘢」的故事。
故事來自各種經歷和意念,像是某次等巴士時 Kingston 的女友走到很遠扔垃圾,他想像女友若就此離開,會有點好笑;他也留意到某個時候開始,街上的垃圾桶「大窿變細窿」,甚至全消失了;當然還有疫情下荒謬的社會百態。
但電影最核心的,仍是「廢青」阿才的故事,而 Kingston 不諱言,這角色與自己相關。2019 年畢業遇上社運、其後又碰着疫情,Kingston 苦笑「一出嚟就係咁,冇工開、冇過過好日子」。他的自介寫上「暫時仍然漫無目的,兩手空空,社會的事更加讓他日漸迷惘」,一路走來,曾去過台灣拍短片《天暗亦明》、替本地 YouTube 頻道「拾陸比玖」做編導,訪問前不久還剛赴英國工作假期「出走」一下,《阿才》或多或少投射了他和這代年輕人剛畢業出來工作的情感。
被多方遺棄、頭頭碰着黑的阿才,終究是「垃圾」還是「人才」?電影結尾他打開了箱子,栽下一朵花,似是帶來希望,但臨完結時又似有垃圾扔向花朵。「我個人本身就係咁,可能樂觀三秒就即刻悲觀返」,Kingston 苦笑。
但笑得出或者也是好事,就像他選擇黑色幽默的原因:「通常拍社會題材係比較沉重、好唔開心,但我想喺呢個咁沉重嘅環境下,大家可以攞返少少嘢出嚟,有少少似係笑自己而家處於咁嘅情況。」畢竟,「幽默係表達一個荒謬世界好好嘅方法」。
《第一封信》:紅線難測,以行動撐開空間
最後一套短片《第一封信》,由導演姚敏堃 Jason 創作,講述導演 James 找來朋友飾演短片《出去》主角,但拍攝完成後朋友被捕入獄,James 要為牆內好友動筆寫信。
《出去》是 Jason 上一部作品,曾於第 13 屆香港獨立電影節放映。在理大修讀多媒體設計的 Jason,畢業後於主流工業打滾多年,2019 年社運後有感「拍出嚟嘅嘢唔係自己想講嘅嘢」,於是自資拍下《出去》,講述一名「冷氣軍師」走上街頭的故事。
之所以沿用《出去》的故事、拍自己拍片,Jason 笑言因不用做資料搜集很方便,也因「冷氣軍師」要坐監的構思夠特別。片中他沒有明說演員坐監的原因,但觀眾都自行「腦補」與社運有關,Jason 有點無奈:「大家已經 default 嗰個年紀入獄,就會覺得係嗰啲事情,其實係好變態。」
寫信予獄中朋友是 Jason 的親身經歷,他憶述落筆寫第一封信的困難,既擔心觸犯禁忌,又要顧念獄中人心情和處境。紅線處處,牆內人固然困於牢籠,但 Jason 覺得,牆外滿佈閉路電視、天橋被鐵絲網圍封、人們受困於各種防疫措施,「外面嘅世界何嘗唔係一個大監獄?」
縱然無力,但片末 James 努力過活、旁白朗讀的回信,還有片尾字幕加插現實中好友回信的插畫,均帶來積極的意味:「無力嘅時候都有啲嘢做到。」紅線雖然難測,但 Jason 難忘獄中朋友筆下比他更自由——一來一回,空間就此透過行動撐開:「條底線再拉低啲,原來都仲有嘢可以寫。」
戲內戲外,荒誕的疫下情景
四套短片以疫情為題,不乏許多引起共鳴的畫面——街上穿戴全副保護裝備的人、一碰到陌生人就要噴消毒噴霧、居所突然被圍封檢測、食肆職員嚴格執行防疫措施、空無一人的鬧市⋯⋯拉開一段距離將日常呈現在電影之中,感覺既熟悉又荒誕,亦反映出人與人之間的不信任。
為了拍下圍封的畫面,Erica 曾走到第五波疫情爆發之初的葵涌邨現場,難忘看到許多人抬着一箱二箱乾糧回家,感受到人們的茫然與恐懼;而 Kingston 則以創意解決不少街景拍攝的困難,如選擇由穿着保護衣的演員在欄杆拉起膠帶扮封區,意外地把路人驚訝的表情全拍下來。
戲內諸多防疫措施,戲外亦然。Jason 憶述,開機前要拍下全隊工作人員用酒精搓手的相片交給政府,他亦順理成章地把這過程拍進短片裡。此外,避免聚集、要戴好口罩等也是疫下拍攝要注意的事項,但 Kingston 笑言,兩年來早已適應了這樣的拍攝環境,作為導演倒是要花心思設計角色自然地「除罩」表露情緒的位置。
無法避過的後社運情緒
疫情以外,短片亦或多或少捕捉了社運後的社會氛圍和情緒狀態。雖然一眾導演都說,並非刻意為之,只是自然而然。
「我覺得拍獨立短片就⋯⋯要拍呢啲囉」,《第一封信》導演 Jason 說。「因為呢個係好貼身嘅問題嚟㗎嘛,我諗大多數香港人都係⋯⋯19 年後個情緒根本就帶到而家㗎啦。」就算現在拍一個普通愛情故事,亦可能滲透着這種情緒和氛圍,「呢樣嘢你冇辦法逃避唔去講,係避唔到。你避到嗰啲咪就係商業作品囉。」
而他們拍獨立短片的,「我覺得要好誠實咁去表現出嚟。咁如果唔係,拍獨立電影有咩意思呢?」
「我都覺得喺我哋嘅作品好難去避過嗰種情緒。」Erica 留意到,自己 2019 年後寫的故事變得較寫實和沉鬱,「始終無論寫啲咩故事都好,都會發生喺而家呢個社會氛圍之下,冇辦法好似轉咗去平行時空咁淨係講啲好 clean 嘅世界嘅故事」。
《四月的變奏》內,美容師重遇以往曖昧的對象,但在交談過後,發現彼此的生活和經歷已出現落差。有一幕,她在 café 外吸煙,背後一邊是外籍顧客與職員就防疫措施的衝突,一邊是她正煩惱着關係的舊對象。Erica 形容,「係好 2020 年嘅狀態,就係企咗係中間,有好多事喺隔離發生緊,有啲 personal 嘅事、有啲社會發生嘅事,但我哋就唔知道應該點應對。」
人總是活於時代之中。自言創作是抒發自己、要「好有感覺」才能拍攝的 Kingston,由大學時期主力拍愛情故事,19 年後亦轉為拍多了社會題材。《阿才》固然沒有直接觸及政治,而是專注於疫情對生活的影響,但他也承認,當中很容易感覺到 2019 年後那種頹喪的情緒,「冇抹殺咗以前發生過嘅事,因為疫情生活嘅嘢同 2019 年發生過嘅嘢都好大關係」,正如觀眾很容易聯想到街上沒有垃圾桶的原因。
至於四套短片中較沒有社會性的紀錄片《同渡》,恩賜說,這數年來社會發生許多事,人的狀態和心情也受影響,拍攝這個故事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點「分心」。拍下「一啲唔關事嘅嘢、一啲人基本嘅嘢,好似做呢啲嘢嘅時候個心會定啲」,他淺淺地笑,「所以『同渡』都係我自己同佢哋一齊度過呢段時間」。
無期的實體放映
不過,隨着《電檢條例》修訂、社會氣氛改變,電影要送到大銀幕上映,或者比想像中困難。訪問刊出之時,《四月的變奏》和《阿才》已送檢三個月、《第一封信》已送檢個半月,惟電檢處仍未有任何回音;至於《同渡》,則在送檢兩三個星期後已獲批上映。遲遲未通過電檢,即使現時戲院重開,節目仍未知何時可實體放映。
未過檢的三人都說,完全想不到會出現問題。自言創作一直很直接的 Jason,坦言這次為了過電檢,已盡量小心隱晦地把想法表達出來。而以往創作過更直接指向社運的短片、並於一星期內獲批的 Erica,也強調《四月的變奏》沒有直接觸及政治,只欲捕捉社會一種比較虛無的氛圍,「係完全唔覺得會過唔到」。
在新常態下,創作者大概已接受很多東西要換個方式說出來,但教他們無奈的,是電檢處一直都沒有作任何回覆。「其實佢唔滿意啲咩佢講咪得囉,咁咪睇吓剪唔剪囉」,Kingston 苦笑,可惜現時「完全冇遊戲規則,唔知點玩」。
這年頭雖早已習慣網上放映,但「見到真嘅觀眾你會 feel 到個震撼囉,係有啲唔同嘅」,Kingston 嘆。「好想喺大銀幕睇到。」
在不確定的未來繼續拍下去
在這樣的環境下,還繼續拍電影嗎?甚或,電影可以如何拍下去?「哇喺,問到咁啊」,Kingston 笑了,「次次啲人問我未來我都係答我唔知啊,我冇 plan 㗎。因為我不嬲對未來都冇咩好遠景、好憧憬嘅嘢,我比較鍾意諗現在多啲。」
「但我有啲嘢係堅持嘅,就係會做啲自己想做嘅嘢。拍片對我嚟講係一個我好想做嘅嘢。」Kingston 的自介提到「希望在拍攝電影尋找人生意義」,「嗰個唔係吹嘅,係真嘅」,他收起笑容,說得認真,「因為拍嘢會成日令自己思考到底我係咩、到底我諗緊咩,係一個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嘅過程。」
自問不擅長說話,但拍片時「可以暢所欲言將我想講嘅嘢擺落去」,猶如保存了某一刻的自己,「呢啲對我嚟講係啲好珍貴嘅嘢」。人生或無甚意義,「但有時拍片個 moment 係會有嗰個你活着嘅感覺。」
若有天拍片的本質因種種因素而改變,可能他就不拍了。「但咁冇得講㗎嘛,唔知道未來係點。」
或者對大部分人來說,未來就是這樣一個不確知的存在。對剛交出第一部作品的恩賜來說,創作仍是一件很新的事,但他自問對說故事有興趣和熱誠,希望找個方式繼續述說,亦在這次計劃學到對細節的關注,並多了思考如何將個人感覺有效地透過影像傳遞。
這次順利過到電檢,他自覺僥倖,但若之後拍其他題材,不排除也會遇到困難。不過觀乎其他審查嚴格地區的例子,尚有人找到方法拍片、搞藝術,「唔係冇可能囉,嗰樣嘢係仲係有可能,只係點樣去發生」。
Jason 也覺得,限制可以催生出好的創作。這次他嘗試隱晦的表達,發現思考的空間多了,也更有趣。以往多拍別人的故事,但疫情下工作減少,反而多了時間寫自己的故事、做自己喜歡的事,他仍想以擅長的媒介講想講的說話。對於未來,他笑說沒有太悲觀:「人哋都有方法可以做到好頂級嘅作品出嚟,喂創作喎大佬,你唔係咁渣啊嘛。」
Erica 計劃好了,將會去德國讀德文。這些年來的創作都與香港社會有關,她想試試去另一個環境會創作出什麼來。加上在香港難免要自我審查,她也想順道探索一下其他地方的資助,「唔想畀呢樣嘢限制自己」。
這年頭離港無異於移民,但 Erica 笑着確認,「一年後又會再返返嚟」。「我覺得係有一個需要繼續去以我哋嘅身分,年輕人或創作人嘅身分,去講香港嘅故事。」
Keep Rolling:是行動、生機、自由表達
是次計劃名為「Keep Rolling 繼續拍」,最後難免老套地問四人,「繼續拍」對他們的意義是什麼?
「因為我淨係識呢啲囉,咁我淨係識做呢樣嘢我就想繼續做落去。我都唔想個行業咁樣一下子死咗就咩都冇。」Kingston 說。
對恩賜而言,「係繼續去行動嘅意思。以前我成日齋諗好多哲學問題、宗教問題,但發覺原來有時做先至更加緊要。可能拍紀錄片咁,keep rolling 都好重要,因為有啲嘢你冇拍係真係會冇咗,就 miss 咗。」
「係搵一個生機囉。」Jason 不知怎麼想起了巴西柔術,即場做出手勢示範:「當你畀人夾住嘅時候,冇一個招式係可以絕對殺死對手,而你嗰個技術就係要 roll,好危機時就喺地下碌嚟碌去,一 roll 就會有一個生機。個業界都係,咁你有危嘅時候就係 keep roll 啦,你唔 roll 機就死咗,玩完囉。」大家都笑了。
Erica 想到,當初參加計劃時,無論導師和機構都沒有太牽涉創作。對她來說,繼續拍的意義很簡單,「可以好 feel free 地表達自己想講嘅嘢,可以冇 limit 地去做嗰回事,呢個意義已經好大。 」
記者:黃蕊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