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得像個廢人。腦內有一堆堆棱角分明的碎片,連打磨使其變得圓滑、整理再拼出圖像也乏力,像只能說單字的小孩。所以這刻的他不想見人,即使身在聚會也只想當沉默的聆聽者,不作判斷,不給建議,靜靜地看大家一問一答,也不幫忙填補對話的空檔。

那他為何還要赴會呢?甚至那即興的聚會也是由他發起。因為過於安靜會沉悶,獨處所引發的思緒有時使人不安。沉浸於眾人的日常對答中,反而有份輕鬆的踏實感。可供詬病的是他不負責任,只當大家的消費者。

是日的天空呈淺灰色,一片稀得像霧的雲掩蓋整個上空,看不見雲的分界,也找不到連接點,就這樣籠罩著高樓密佈的城市,像他大腦的狀態一樣。

如果有誰想騙他,大概很易成事。他已無法計算。如果有誰叫他放下從前的執著,恩怨仇恨,他也會虛應說好。(只是那些虛應都沒有約束力,翌日精神飽滿他又回復如常,重新成為一個固執的人。)

「要再喝一杯嗎?」友人指著桌上空掉的酒杯,正要回屋裡拿酒。他說好,即使他不愛酒。

酒精只有在酒醉時才是良物,不論是酒精揮發時的生理痛苦或酒醒後的回想,都只能得出喝酒很徒勞費時的結論。

「但今天適宜喝酒。」他心想。


她等了他足足一天。礙於工作,他整天不在,留她在家裡消磨。她享受自處的時光,更喜歡有他的陪伴。那本應是不用工作的週日, 只是他收到突如其來的來電。她都一一接受。

有時她覺得不了解他,心思總埋在深處,不讓人發挖,丁點提示也不給予,像個吝嗇的謎語人。但她喜歡他的沉穩(不可環抱的千年大樹,老根紮在地下黄土),喜歡他的愚愚不動,又或是純粹因為喜歡他。

那天她清掃了家裡的積塵角落,為花瓶插上春天才有的鮮花,黄紅綠斑駁交雜,給古板的家添上異色。他的筆記本就在書房,只要她打開便能知道他的秘密。但是她沒有此意圖,反正她也有自己的秘密,那些藏在潛識底層自己也不知曉的事。只要現在無恙,誰又需要叩問過去。

「到羅的家好嗎?」他問道。

「可以呀,如果你想的話。」這是她最常說的話。


「在家嗎?」

車子剛泊好,顓便收到他的來電。

「剛回到家,怎麼了?」

「我們打算到羅那裡,你要不要把那天吃不完的東西帶去?」

「正好,我的雪櫃都塞滿了。」

「待會見。」

顓從不拒絕聚會,他有的是時間。只要是不用工作的日子,他都能跟大家瞎混,抽菸可,喝酒可,聊有的沒的也可,所以誰也喜歡他,除了他喜歡的人——不知緣由地,兩三年的幸福過後,突然就說不喜歡了,而且轉眼和別人訂婚。到了某個年紀,這類事情都變得稀鬆平常。「喜歡」就像一個謎,沒人知道它如何運作,時間在背後悄悄起作用,沒人能怪責誰,只能給推著向前走。或許數年過後,一切都變得淡薄,他會遇到另一個人,又或是重遇舊人。但在這天到來前,人只能做眼前能做的事,繼續過日子。

譬如來一場沒原因的聚會。


羅知道有人要來,心情沒有特別愉快,也沒有不愉快。作為總是照顧人的角色,他慣了順應旁人的要求和心情。端出吃的喝的,也端出自己的時間。大家沒話說,他來說。提供源源不絕的話題(即使自己不算喜歡說話),翻出可堪回首的舊事(即使說來說去只有幾件)。只要大家能輕鬆地在一起,沒有什麼好介意。

有過放肆的日子,可以破壞的秩序都好像破壞過,他知道和自己合得來的,都是心底不壞卻行為古怪的人。有樂子最重要,添煩的就不了。如何維持不按常理出牌與安穩生活的平衡,生活早已教會了他。無數的小孩式瘋狂之後,自己想回歸的還是平穩。

「所以你說那傢伙多無理取鬧。」他為剛說完的麻煩事下結論,顓屹屹在笑。「要再來一杯嗎?」總是沉默的也點頭。

他回屋內拿酒,屋內正播著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