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逃兵,这是我自小听惯的事。讲述者是我妈,但她也只能讲出这么一句,至于为什么当逃兵,怎么个逃法,是语焉不详的。

我爹的语言功能尚正常的年代,有时候被问起,也会讲起当兵的事,骑马打仗的事。也好像只有在提起这事的时候,他的话才会稍微多一些。平常,他是疲劳的、严肃的、板着脸的,像我如今这样。但那时候,我对那些故事并不怎样感兴趣,而他的表达能力,也不足以支撑他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所以,我的记忆里,关于他的军旅生涯,就只有马、子弹、藏民、草原等和他的讲述相关连的一些碎片。

我从未向他亲自求证过关于“逃兵”的传言,就轻易相信了我妈的话。因为按照我爹后来的种种行事方式,当“逃兵”在逻辑上是没有太大漏洞的。他桀骜不驯,不会和人相处,不喜欢受约束,四十多岁上得了肝炎,趁机从事业单位办了病退,从此安心在家里做了一个勤劳的庄稼汉。农民虽然辛苦,但是自由。如今想起来,这个故事也变得十分可疑。肝炎可不是个容易治愈的疾病,但我记事起,从没见过他接受治疗,甚至也没见过他表现出肝部不适。他年轻时在我的记忆里,是个非常健康的人,甚少感冒,几乎不吃药,有使不完的力气。当然,这一切在他69岁罹患脑梗后戛然而止。

“我大为什么从部队逃跑呢?”

“想你爷和你大大们吧,请了探亲假回来的,再没回去过。”

“部队上没找来吗?不是说逃兵是要被枪毙的?”

“那咱就不知道了么。”

以上对话是模糊存在我记忆当中的,那时可能是看多了打仗片,对于在战场上当逃兵要被枪毙这件事印象深刻,问题和认知相关联。如果是现在,可能我首先怀疑的会是,我爹会想念别人想念到那个程度?我才不信。

但无论如何,我爹是逃兵这件事,在我心里是生了根的。

直到几天前,我哥在只有四个姊妹的群里cue我说,他打听了一下,退役军人优待证可以办了,让我去给我爹办理。他很久以前就在群里转发过政策文件。我只瞄了一眼标题,没有细看文件。心想也许是为了提醒我姐,因为我姐夫也是退役军人。当时我姐还说,那是不是爸也可以办?没人回应。我没回应,是因为我知道我爹是逃兵,而且我长这么大除了几张穿军装的黑白照片,再没见过他的任何军旅纪录,或者证件。我哥不回应,也许是他觉得,废话,这不明摆的吗?然而,就这秃子头上的虱子,过了这么久,竟然也没人看见。于是他终于也沉不住气了,只能挑明了给我说。

我问爸不是逃兵吗?没有回答。我再问办了有什么用?我姐接茬,说什么公交优惠、旅游门票优惠等等。我说这对他来讲都没用啊,而且60多年过去了,什么资料都没有,在中国办个事太难了,尤其是老年人的事,我是办够了,不想为这种没意思的事和政府部门打交道。我哥这时接话:“人活一辈子,这种后代……”这话隐含两层意思,一是人活一辈子,还不就图个荣誉。二是这后代不孝,怕麻烦不给爹办事。当然我就生气啦,因为这两点在我的价值观里那都是扯淡。我于是反唇相讥:“人活一辈子,就为了这种虚名吗?”我姐接话,“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他都是为国出过力流过汗的人,他们那个年代,军人是有分量的。”我问她有啥分量,找银行办事可以免于自证清白吗?办居住证可以不用提供提供不了的证明吗?她说我抬杠,想打我一顿。

那天争论的结尾,我撂下一句话:你们谁需要这个荣誉,你们自己去办。对你们来讲是荣誉的东西,对我来讲是粪土,我和政府打交道也打够了,对他们完全失去了希望,不会为这种对我来讲毫无意义的事自讨没趣。

过了很久,我哥问我要我爹的身份证和户口本的照片,我发给了他,心想,让他自己去体验吧。

谁想,第二天,他又cue我,甩出来一张我爹的服役记录,应该是托老家的熟人从档案里复印出来的。说老家建议在成都办理,让我去问。我就瞬间想到从前想给父母办居住证,成都的派出所让我回原籍开亲子证明,原籍的派出所说上级不让开“你爹是你爹”的证明,后来此事便无疾而终。我跟我哥说,我昨天都说了我不管这事,你诚心要办你就自己办到底,不要半路撂挑子。我哥气坏了,说我“白活了四十多”,哈哈哈。当然,他对自己的观点向来是不解释的,所以,我倒底为什么白活了四十多,我也是不太清楚的。

后来,他在另一个家庭大群里一连抛出三篇网络文章,都是关于当年“藏民叛乱”,叛军如何凶残,解放军战士如何英勇的檄文,还扔下一句话:孩子们,看看,这是你爷爷当年的经历,我们身边的英雄!

我猜,他当时一定激于义愤,又为某种从小被灌输的“家国情怀”所感动,没准在电脑那头红了眼眶也说不定。

但孩子们没人出声。他自己的孩子,我唯一的侄女,远在国外,甚至不在群里。

而我,想到我爹原来不是逃兵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儿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