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做为一个喜欢写字的人，生在这个时代的中国是挺悲哀的。你的表达欲会四处碰壁，有太多东西不可说。

我最早对事情产生怀疑，就来源于QQ空间的言论尺度的收窄。那时候我没准还是个小粉红呢，天天心甘情愿受着《新闻联播》的欺骗。有天可能是想对我党表达一下爱戴之情还是什么已经记不太清了，能记住的是“共产党”三个字发不出来，提示说是敏感词。你看，那时候腾讯还是有些底线的，会告诉你敏感词是什么。现如今，不光是腾讯，整个简中世界，已经从当年的敏感1.0升级换代成了易过敏体质。常常一大篇文章，要么发不出来，要么发出来马上遭删，而你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倒底过敏源是什么。

王左中右在《中文大约的确已经死了》那篇文章里，想要表达的，一定不是说中文真的就死了。中文没死，离死还远得很。但中文确实在被凌迟中，这恐怕除非是为了强行摆“正”屁股，否则没法否认的事实。他写到另一篇文章里“死”字被某平台代之以“□”，这我相信中国人都不陌生。几十年前贾平凹的《废都》就充斥着□，我去年读的一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郁达夫文集》里，也有很多O。我曾把一段中间有着五个O的文字拍照发上某社交平台，请大家一起猜猜那是什么字，费了好大力气才搞清楚，是“文化大革命”。

其实要我讲，这种用□和O来代替“敏感词”的1.0时代做法，还算是枪口抬高一寸。毕竟，联系上下文，花点儿功夫，还是有迹可寻。读者只要从猜谜游戏中猜出了谜底，那它的表达式其码就雁过留痕了。但现在的中文出版物里，已经没有□和O了。不是某些字词更敏感了，而是某些话题整体被敏感了。“文化大革命”这五个字，在正式出版物里当然早都几乎看不到了，网络世界更像是伏地魔，如果你压抑不住想要提到它的欲望，你得用“wg”来代替。我想，如今遍地拼音首字母代替文字的创意源头，便是来自于这些“政治敏感词”。B站的用户恐怕最能体会，很多视频的字幕里，充斥着拼音字母，大部分其实是无关“政治”的。比如用“S“代替”死“，用”DY“代替”毒药“。

很可笑的其实，在正常国家，这完全是无法理解的。但在中国，这一切顺理成章，因为就像防疫会层层加码一样，审查也会。到后来，别人不审查你，你也要自我审查了。沈大成的小说《折叠国》，讲一个国家，原本因为人多地狭，鼓励大家任何东西尽量设计成可折叠的，不但要可折叠，还要尽量叠得小。后来，整个社会的折叠水平突飞猛进，到了一定程度后，已经可以不用再精进也能满足要求了，但人们停不下来，还是继续挖空心思折叠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和思想。

其实，做为B站的视频创作者，谁又想让自己的作品呈现出那种”不正常“的样貌呢？于是久而久之，大家也许会在视频中避免提到”死亡“这个词，避免提到”毒药“，实在避不开，才用字母代替。进而，可能会把这种小心奕奕代入生活，生活中也避免提到”敏感词“，于是人和人之间可聊的东西越来越少，人和人的交流浮皮潦草，真诚和共情，渐行渐远。

我说”可能“，其实也是在自我审查。这不是可能，已经是中国式人际关系的现实。

因而低幼化表达越来越盛行的问题，根源当然是审查制度。可表达的议题越来越少，成年人越来越不想说话，可不就只剩下一拨又一拨的年轻人，前仆后继，来互联网接受”毒打“，至到变成”静默“的成年人？年轻人不低幼，谁低幼呢？

至于低幼化表达本身会不会伤害一个国家的文化？我觉得也不一定。你看日本，大众文化充斥着低幼表达，但人家用看似低幼的表现方式，创造出了有丰富意涵的文艺作品。动画片够低幼吧？你看宫崎峻，他的电影是给成人看的。漫画也不怎么”成熟“吧？那你看《铳梦》、看《进击的巨人》、看《鬼灭之刃》，这些作品里表现的世界和人性的复杂程度，没有一定的阅历，恐怕还不一定能体会。

而敏感议题越来越多会不会伤害一个国家的文化，我觉得那是一定的。最近在读《金瓶梅》，经常为这本古书中对于”性事“的表达击节叫好。有一段写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欢爱，这么说的：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慣把簫吹。雪瑩玉體透房幃，禁不住魂飛魄碎。玉腕款籠金釧，兩情如醉如痴。才郎情動囑奴知，慢慢多咂一會。

写得太美了，又雅又俗，又有画面。古时的中文，可以把口交这件事表达得这么美，而我一想到现在的简中世界关于性的描写，就只有各种器官和形容词的生硬堆砌了。不是因为白话写不好，而是不让写，于是水平高的作家便不会在这件事上下功夫，剩下的就只有野路子小黄文了。

很巧，今天还看到刘大可的微博，讨论中文的流变时说到，判断中文发展好坏的标准最简单的方法是：汉语文学作品及其译文有多大的国际销量，汉语文献被其语言论文引用的数量，汉语作为外来词在其它语言口语中的频率。

我很同意他的这种标准，回头看看中国正试图和世界脱钩的现状，一切便不言自明了。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王左中右自造的那些字，每一个都有丰富的，不言自明的表达。几乎一个字就是一件事，甚至一篇文章，一段历史。但我也不希望那些字成为正式的中文表达，因为太隐晦了，理解它的门槛太高了。我希望有朝一日，中国人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中文可以把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说透了，要多啰嗦可以写多啰嗦，而不用说个事情，欲言又止，像做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