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民心,不是你叫子民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是你为子民做过些什么?」

特约撰稿人 李照兴

2022年9月11日,香港,民众到英国驻香港总领事馆外献花悼念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逝世。
2022年9月11日,香港,民众到英国驻香港总领事馆外献花悼念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逝世。摄:林振东/端传媒

在今天的香港,如何谈论英女王,可能都变成一种政治表态。

歌颂怀缅的话,也许会被批为“恋殖”,甚至是对保守帝制那不合时宜的拥载,背离民族的感情共识;另一边若单纯以掠夺式殖民主义背后的帝国侵略历史去鞭鞑,又可能完全忽视伊利莎伯二世在世界这巨变七十年间,作为其中一位最具影响力的国家精神领袖的实用功能。

特别是我辈香港人,大部份和英国王室有关的记忆,都围绕着这位老太太,不至于挂在口边,但她的肖像和皇家徽号(ER),在七十至九十年代大家的成长期中确实无处不在——这是外在能见的,而更多的“存在”虽然不形于色,却默默改变了香港社会的制度、建设,而历任港督的作为,也都统一被算进女王的帐簿之中。

女王过身,香港人哀悼之声在社交媒体洗版,若说是出于对当下现实的不满而作出的所谓“怀缅的反抗”,当然是最显浅地去理解此刻不少香港人心态之原委;但当人人说“怀念”,怀念的到底是什么?这却是一种非过来人不能言传的经历。当那句滥调是“一个时代的结束”,而那究竟又是一个怎样的香港时代?

在此刻连说“香港曾经是殖民地”都被视为政治不正确的环境下,去还原那代香港人心中的英女王,看来更成了一代庶民版香港史不可或缺的一章。否则,我们生长的、那半个世纪的香港史,日后就可能被误解。

为何叫“事头婆”?

在20世纪下半期即伊利莎伯二世登基后的“香港故事”里,那数代香港人记忆中,她当然不是那易于亲近的母亲,但同时亦远非那种民族主义者力斥的殖民暴君。英国在香港的殖民史,其中是极复杂的殖民经历、政策及实践过程,在此刻连说“香港曾经是殖民地”都被视为政治不正确的环境下,去还原那代香港人心中的英女王,看来更成了一代庶民版香港史不可或缺的一章。否则,我们生长的、那半个世纪的香港史,日后就可能被误解。

这当中有不少私人阅解,但相信也有极多那时代的共通印记。在此讨论的,是经1967年暴动后着意改造的香港,在该年代或以后出生的香港人,构成现今香港人的主体,跟上一代那种在社会设施未及完善,也更为阶级分明及更被宰制的殖民地经验明显不同。一切得从香港坊间对英女王的通俗名堂说起,对的,我们先要说的,是“事头婆”的意义。

1975年,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访港期间到访街市档摊,与档主互动。
1975年,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访港期间到访街市档摊,与档主互动。摄:George Freston/Fox Photos/Getty Images

那是一种有阶级性但又亲切的称谓,是小团队式就业受雇规模,准时出粮(准时支付月薪),全力以赴,可能没有男性老板的尖酸,多了一份女性店主的人情味。它象征的实是一种社会默契:公平交易,人情世故。

香港人以“事头婆”来代称英女王,这大家都熟知,事头婆作为港式俗称,道尽了更多香港人想像中和英女王的关系:那当然远非血缘家族,甚至不算自命子民,而是一种劳资关系。

对,就是香港人心态上只是为女王打工。香港人一般称小老板为“事头”(粤语中这“头”字读上声),记着,不是大企业老板,而更多所指是小店老板。就如那些街头巷尾的夫妻店或茶餐厅,往往夫妻轮流看档,女主人,一般才称作“事头婆”(这里“头”字则读回常规)。那是一种有阶级性但又亲切的称谓,是小团队式就业受雇规模,准时出粮(准时支付月薪),全力以赴,可能没有男性老板的尖酸,多了一份女性店主的人情味。

它象征的实是一种社会默契:公平交易,人情世故。当然,在英女王作为“事头婆”的香港语境中有一小点扭转,就是这里出现的“婆”,并非老婆(跟“老板的老婆”不一样),而是对女性从事某专业的泛指,即女性老板,这才迎合了女王不是皇后而本质上是国王的理解。但无论如何,要理解香港人对女王的这个通俗理解,才能明白个中的情感变化。由是,到后来才会发现这种理解,原来和近二百年前英国一开始对香港实行的殖民策略,原来是那么切合,原本那就是那么赤裸的商业往还,与其说是殖民,不如说,其时英国是雇用香港人去帮它做生意。

这恰好就带出了特别是英式殖民主义那复杂性的讨论,当中有粗疏的殖民主义批判者,又或是肤浅的民族主义者常常挂在口边的判断,一开口,就来八国联军,列强侵略,过程中完全忽略殖民主义在开发启蒙,实际上是有另一种“建设”功能的价值。

大英帝国对世界各地殖民地实则是采取各有不同的管治方式,以达到不同目的。疏懒一点,可据此简化为掠夺式的方向,即针对资源的据为己用(如南亚地区);又或是真正以大片土地去作为新大陆占有繁衍后代(如澳大利亚);而香港早期定位非常清晰,那是开拓中国的入门。不需要大量派驻英国人,而只需培养香港人作为买办及生产力,于是,就算“事头婆”在香港的用法,更多是流行于公务员阶层(办公室其时挂着女王肖像),但某程度上,香港人都在为英国打工(对英女王的效忠,符号化了这港英劳资关系)。这也成就了以“事头婆”去切入港人英女王情意结的重要一步。

对女性从事某专业的泛指,即女性老板,这才迎合了女王不是皇后而本质上是国王的理解。英国对香港人与其说是殖民,不如说,其时英国是雇用香港人去帮它做生意。某程度上,香港人都在为英国打工。

英国国歌可以无视也可被改编

了解到这种关系,就不会意外,大部份在殖民时代成长的香港人,其实没有太多被唤召为“英国殖民地公民”的需要,换句话说,是坊间没有太强烈地需要对英国的效忠表态。这种分别,从当前社会对国歌作如何处理,即可见一斑。

老是想像着殖民时代香港人是如何被帝国劳役的局外人,似乎难以想象,我们那成长的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是可以完全无视英国国歌的。举真实而普遍的例子,我们在学校里不用学唱英国国歌(部分政府管理学校有教学生在特殊活动时唱),不用背它歌词,也没升旗礼。大部份人唯一听到英国国歌的时刻,讽刺地,是有段时期在电视广播深夜结束时,才会出现,我们称之为“收台歌”。而鬼马的港人把开头一句填上歌词:“个个揸住个兜”(个个拿著个要饭的碗)。这经历会用来描述一种在香港夜深人静却未眠的生活状态,小岛乐队1985年创作的《不眠的星夜》开头就有颇长的sample,以那收台歌作引子 , 国歌旋律后接上粤语长片对白,准确又不可多得地重现一种逝去的香港深宵家中经验。

那种对英国国歌的不闻不问,可去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我要到十几岁开始自己的英国摇滚爱好后,在乐队Sex Pistols的名曲中,才知道那其实是叫《God Save the Queen》(SP 唱的是曾历争议的自创版本,面世于1977年女王登基银禧纪念,歌词第二句就直斥女王为法西斯)。

1997年6月17日,香港,工作人员从中环威尔斯亲王军营移除一幅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肖像,为即将进行的主权移交仪式作准备。

1997年6月17日,香港,工作人员从中环威尔斯亲王军营移除一幅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肖像,为即将进行的主权移交仪式作准备。摄:Jason Reed/Reuters/达志影像

我们在学校里不用学唱英国国歌,不用背它歌词,也没升旗礼。大部份人唯一听到英国国歌的时刻,讽刺地,是有段时期在电视广播深夜结束时,才会出现,我们称之为“收台歌”,而鬼马的港人把开头一句填上歌词:“个个揸住个兜(个个拿著个要饭的碗)”。

后来我们当然知道,英国人不着重在香港推展“英国味”,低调处理王室图腾,实在是一开始就定好的策略,以免香港人一厢情愿地当正自己是英国人。而更有意思的是,其实在其时的香港人,又有谁真会这样想?于是,对英王室的情感,完全不属于国家认同,而更多是实证经验,或者正就是英方在港推行的核心:实利主义精神。

英女王版本硬币的真正分量

那实利不一定体现在赚大钱,而是活在香港,生活上的公平、公正、可信、便利的细节中。那可说正就是英王室的建树,在殖民地香港时期真正值得骄傲的遗产:相对建全的制度及有效的执行。当我们都说英女王肖像和硬币的关系时,在此要加深解说的是:我们可能过度忽略了那硬币盛载的重量,这亦是一般旁观者单凭听歌或看图不能领会的!

的确,那硬币所代表的重量非比一般,那是英帝国及其属土那稳重建设的实证,拿在手中,硬币的厚重感,都超越了其时大部份能接触到的中外货币。那是没用过那时代港币的人不能体会的。现在香港流通的硬币,以一元为例,该有现已极罕见的1960年版,较多的1978年版和1993年洋紫荆版。当中1960年版就重超过11克一枚,后两版也有7克,九十年代曾改用镀钢铸造新币,因太轻后又改回原重量。今天看来,女王头像款,一面是头像,另一面是狮子配以正体“香港壹圆”中英文,设计和气势上都自足稳妥,比起单以数目字“1” 过多留空的洋紫荆版来得饱满工整。

如果香港对英殖时期的眷恋是实利出发,那毫无疑问,那印有女王尊容的硬币,产生了最踏实的一种感觉。同样,一度出现在各区的附ER徽的红色邮筒,同样泛着一股效率的意味,让人放心,和那些出现在其时纪律部队的襟章一样,有那时候的一种尊荣寄托其中。

但更多叫人留恋的是不具体能见的制度变化,与及一种王室领头传播的精神心智。评论英王室功能时,另一个经常出现的盲点是,英王没有实权,具体政策跟王室不相干。但这正突显了英王室在融合君主立宪这开创性体制后,是如何在全球层面上发挥得最完美。日本不能做到,泰国更不用说。英国政要传统上,悉心维护王室的尊严,等如票子和面子的两面,在一种广受认受性的现代化王室转化中(从过往天赋的神权过渡到宣传为人民拥戴的形象),一个受尊重认可的王室,令施政更有效,因为它把握了更难言说的精神层面塑造魔法。

那硬币所代表的重量非比一般,那是英帝国及其属土那稳重建设的实证,拿在手中,硬币的厚重感,都超越了其时大部份能接触到的中外货币。那是没用过那时代港币的人不能体会的。

1997年6月26日,香港,一幅海鲜酒家的广告海报显示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与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美国总统克林顿一齐吃鱼翅。

1997年6月26日,香港,一幅海鲜酒家的广告海报显示英女王伊莉莎白二世与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美国总统克林顿一齐吃鱼翅。摄:Simon Kwong/Reuters/达志影像

那实利不一定体现在赚大钱,而是活在香港,生活上的公平、公正、可信、便利的细节中。那可说正就是英王室的建树,在殖民地香港时期真正值得骄傲的遗产:相对建全的制度及有效的执行。

如何解决赌博与贪污

这精神层面,套用到殖民管治中,是一种协助社会的“去昧化”,一种带有思维启蒙的号召。再套到香港实例,是两个对香港乃至整个华人社会真正革命性的影响,它几乎解决了两个长期存在于所有华人社会世纪以来的陋习:赌博和贪污。

前者,是靠建立英皇御准香港赛马会,把赌马规范化,之后再扩展到其他赌博范畴。香港赛马会不是1960年诞生,但早期的参与者多属洋人圈,到战后香港人口上升,由赌博及黑社会引起的社会问题更形复杂,政府顺水推舟,以“御准”之名,广邀市民参与,七十年代开设外围投注,一方面增加税收,另方面把旧时香港长存的赌业失控,黑社会操控等纳入新的较透明的管理中,同时改变社会对赌博的态度。“英皇御准”四字,意味着一种最高级认可,往庶民“健康”兴趣的娱乐发展出发,提倡负责任的赌博,扭转社会和赌徒本身对赌博的看法。

另一更重要的,根本性把香港提升到全球最文明华人社会级别的,即七十年代成立的廉政公署ICAC。今次,它名义上并非由王室“御准”,但成立时的最大突破,是直接向港督汇报,跨过政府其他权力机关,策略是以港督的最高地位权力去监督也是震慑下属,也达至一种新的公民共识,提倡廉洁,树立新的社会价值。这背景也得和王室的形象吻合,法理上,也是由英国议会受权港督执行,港督向女王和英国人民负责。香港人没有能力选港督及制衡其施政(其时行政会只是咨询角色),但帝国总部渴望推进其管辖地区的社会演进之心在个别地方却适用,作为一种去昧化也好,更重要是让施政更有效。由社会民生的建屋、九年免费教育、医疗都廉政都集中在特别是麦理浩主政的1971年至1982年十年间。

由此,我们可得见,英殖时期的香港改造,虽然来得很晚,可以说是近至回归前三十年前才突然加快脚步,可就是这三十年,由1967年至1997年,说它是华人世界中,曾经拥有过最文明自由开放的社会形态,是华人社会最幸福的时光绝不为过。

因为英国人聪明之处,是以王权为精神指引,伴以实际的基建去进行社会更新,在进步繁荣之中拿得最丰富利益。你可以批评说,英王室或英国政府政策对香港是假仁假义的,但经历过的人,却认为那些先进文明的设施和制度是最真实的。中环皇后像广场是开埠时期的领土侵占图腾,但伊利莎伯医院、威尔斯亲王医院是真实地救活无数家庭的,维多利亚公园是闹市中不可多得的栖息地,我们共同的记忆场所,无论是悲是喜。

在众多制度的落实过程中,伴随着武力,英国将文明(过往是民间通过宗教传播)以契约形式带到各地,英王室就如那契约上的红色爉印一样,以满有仪式感的形式,最后烙上,从此,人人得以正视尊重与遵从。这是英国人珍视,也曾传播到香港,的现代商务核心契约精神。

另一更重要的,根本性把香港提升到全球最文明华人社会级别的,即七十年代成立的廉政公署ICAC。你可以批评说,英王室或英国政府政策对香港是假仁假义的,但经历过的人,却认为那些先进文明的设施和制度是最真实的。

个人成长影响:“全人”人格

而在个人成长层面,则非契约精神之影响,而是作为“全人”的人格锻练。英王室及其香港代理(历任港督),一直灌输一种“绅士价值”,再结合骑士精神,导至一种影响极广的香港成长价值观。这里说的,非指刻板印象中那西装帽子雪茄绅士,而是一种做人的品格与格调。在最基础的层面,是身心健全发展,为人正直,钟爱大自然。在我们就学青少年期,香港学生对爱丁堡奖励计划(由王夫爱丁堡公爵设立,现称香港青年奖励计划)都耳熟能详,那是通过参与社会、户外活动、学习技能及运动等考取不同奖章。理念是从真实外界社会及大自然中学习成人。

而由英国政府及王室授权的港督,在香港的形象就更以热爱户外运动见称,那其实是极尽骑士之风的海外延续。那就不难怪,要数英国在今天香港的遗产,麦理浩径仍是构成香港地理体验的最重要一环。就是1979年前后,政府系统性的开发郊区作为香港后花园,提倡安居健体,做一个全人,成为几代人的追求。也是在同一年,麦理浩赴北京见邓小平,成为除了当时核心中国官员以外,应该是第一个知道中国要收回香港的外人。他回来时没有即时公布这消息。

当英国高层秘密谋求应对之时,对外仍鼓吹着那种健康和亲近自然之风,说回头也是跟王室摆出的姿态一脉相承。我们当知道那是官方宣传的一部份,就是英王室成员对外形象,从来极重视户外运动。我个人最喜爱的一张女王生活照,是1968年拍于Badminton 马术比赛的一张。她和王夫靠在一部军绿色Land Rover上,二人的格仔田园风打扮可比得上时尚杂志造型,王夫在车顶,女王在车侧,胸前挂着望远镜举起左手挡太阳光看着远方。当然是精心摆拍,但摆拍确也分高低手。此图建立及传播的神话,在那背后草原和树枝之前,是那热爱户外,具探索性的一国之君,把文明带到荒蛮。

英王室及其香港代理(历任港督),一直灌输一种“绅士价值”,再结合骑士精神,导至一种影响极广的香港成长价值观。那实在是一种品格的渲染多于其他,为作为一个“全人”的要求作好准备,而所谓全人,最简单基本即为健康幸福,再配以养成的礼仪、教养、学识。

英王室在塑造家族健康形象上大部份得心应手,一方面确实建基于英式传统中的贵族绅士子弟参与社会(特别是参军)的传统(二次大战期间,上战场牺牲的贵族子弟不计其数),其时为了宣传抗战,女性亦大规模参与后勤,才出现了英王室中女性就算是女王公主都懂得修车,投身工业生产的场面。这种好动的王室成员形象,给香港人印象最深的,该首推热爱马术的安妮公主,她来港参观时也马服一道,在新界驰马骑行。看惯了如此出巡落区场面,试问正常的香港人又怎会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握手鼓掌和机械式的讲话场面感认同?

那实在是一种品格的渲染多于其他,为作为一个“全人”的要求作好准备,而所谓全人,最简单基本即为健康幸福,再配以养成的礼仪、教养、学识。这是英国王室输出的其中一种英国软实力所在。经历那么多代人,伊利莎伯二世面对的,是一个帝国影响力下沉,兼大众传播媒体崛起,把王室去神话化的纪元。但英国王室的力量最厉害之处,就是把这挑战化为强势,化被动为主动,有时成功(像上述这些形象),有时不能(像戴安娜意外)。但起码在这过去七十年间,它证明王室有能力顺应潮流去自我更新。

在此品味、教养与格调普遍失落的时代,不是说帝制,而是说传统上由王室带示范作用的优良全人品质该更形珍贵。面对大英联邦崩离的危机,王室可保有多少这些传统和影响力,正视乎它能保存及传播多少被英女王发扬光大的这种格调与智慧。至于王室与人民的关系,这裹也清楚说明了:

所谓民心,不是你叫子民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是你为子民做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