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在前面挡一下子弹,就不要在后面掷石。自由和明天是不能妥协的。”」

特约撰稿人 张洁平

2022年10月22日,台北市立第二殡仪馆,香港著名作家李怡的丧礼。
2022年10月22日,台北市立第二殡仪馆,香港著名作家李怡的丧礼。摄:陈焯煇/端传媒

【编者按】香港作家、评论家李怡于2022年10月5日在台湾逝世,终年 86 岁。丧礼及火化仪式于今日台北下午1时30分举行。端传媒文化版特约撰稿人张洁平撰文悼念李怡先生。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说,屈原的这句诗带领了自己的一生:“我追求的只是贯穿一生的生命的完成。”

一、完成

2021年底,李怡在台湾第一次重病入院。朋友们都吓坏了。八十五岁的高龄,心脏出问题,要做大手术搭支架,亲人因为疫情隔离无法及时赶到身边,在香港陪伴多年的照顾者也因为签证关系迟迟无法前来,初到异乡,兵荒马乱,一切都要靠台湾友人照应。

一个多月后,得知他手术成功、恢复顺利,女儿也拿到签证能来台与父亲相聚。2021年的圣诞节,充满劫后余生的欣喜。李怡出院那周,我去家中看望他。他瘦得皮包骨,眼眶深陷,时时需要戴著帽子保暖,因为虚弱,行走有困难,需坐轮椅才能出门,但心情却好,笑著握我的手,眼睛炯炯有神,言语犀利,依然是随时都能与世界connect的模样。

那天他说,自己命好,在这一次住院之前,几乎四十年没有进过医院,大病小病都没有,感冒发烧也很少。但到了这个年纪,难免见过许多生死,也总要与老友告别。他感慨以前嘴硬,自命潇洒,看不得人要死却死不去,拖泥带水,觉得那样很痛苦,折磨身边人,所以这些年过生日,一直都替自己许愿,希望自己哪天若有事,可以爽快离开,千万别用维生仪器,别过度治疗,给别人添麻烦。他说生命有数,不能赖著不走。但讲到这里,他自己也笑出来:“有些话真是说太早了⋯⋯自己经历过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哈哈哈。”

李怡纪录片《坐看云起时》。
李怡纪录片《坐看云起时》。网上图片

我问他那“经历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心里放不下的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原来有事情没有完成,真的会很怕,有强烈的盼望想活下去,不想要留下遗憾——“有遗憾的感觉让人恐惧!”李怡提到没有完成的,正是写了一半的人生自传:《失败者回忆录》(回忆录之网络连载版)。

他说自己以前比较洒脱,觉得随时就走了也没什么。但今天香港变成这样,留下这段记录是自己唯一还能做的。“如果没做完,人生就还没有完成啊。”经过这一场大病,他说虽然身体虚弱,却觉得很幸运:因为不是中风,没有影响语言,也没有影响思维和记忆⋯⋯

记得那天离开李怡位于台北市区的家时,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想想《失败者回忆录》刚写到1980年代,中英谈判、从《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转变、美丽岛大审、一九八九、一九九七,往后种种都还没写呢⋯⋯如果这八十年的人生回忆是一段长跑,应该还能写个好几年吧!我想著,因这求生意志所系,李怡先生一定能好起来。

却没想到的是,此后一年,他简直是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在跑马拉松。也许是觉察到生命状态的不稳定,他像是要全力抓住最后的时间,病弱时也以每日更新的速度,将回忆录一篇一篇写下去,一直写到第198篇:2019年6月的香港,《想忘记,又不能忘记的过去》。

在第一次病愈后恢复写作时,李怡曾在文中引用屈原的诗“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他说,这句话带领了自己的一生:“我追求的只是贯穿一生的生命的完成。”

于他而言,完成回忆录,才算走完这一生。最后写到2019年,我想,纵有不舍,李怡先生也明白,他已尽力跑完了、交代了自己这一程。2019年之后的事,香港的变化与坚持,从香港到世界各地的离散,接下来的见证与努力,他知道,可以交棒给下一代了。

李怡Facebook专页,最后一篇《失败者回忆录》的配图,为2019年6月16日,香港反修例运动初期的二百万人大游行,李怡与从美国来港的女儿和外孙女在游行队伍中的合照。

李怡Facebook专页,最后一篇《失败者回忆录》的配图,为2019年6月16日,香港反修例运动初期的二百万人大游行,李怡与从美国来港的女儿和外孙女在游行队伍中的合照。李怡Facebook专页

二、常识

一以贯之的精神是,无论多么高深的道理、多么亢奋的言词、多么恢宏的叙事,李怡总会干净俐落,化繁为简,让它们落地,回到常识。

我是晚近几年才认识李怡先生。大约是2017年,在朋友引介下,在香港第一次见面。之后每隔几月,我都会去他北角的寓所探望,有时事忙起来,他也会招呼提醒:该饮茶啦!

在文字之外认识李怡,立刻就明白他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多立场相反、背景也不同的人都爱他敬他的原因。

未见面时,你知道这是一个传奇人物。他以记者、评论作者、总编辑的身分亲历了半世纪香港与中国的大事;创办、主编了香港思想史上重要的杂志《七十年代》、《九十年代》,文艺史的重要一页《伴侣》杂志;中年之后参与《苹果日报》编辑及撰稿工作,持续25年,70岁开始更主笔社论,他每日阅读、笔耕不辍,长达半世纪。这样的传奇人物,一定满腹诗书,见识不凡,而我也总担心,自己的困惑苦恼思考,摆在他的经历面前,肯定不值一提。

难得的是,他从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感受。无论你是十几岁的少年,或从事其他工作、一生与学问思想无涉,聊起天来,你会觉得,李怡很真诚地也困惑著你的困惑,甚至痛苦著你的痛苦。他在意发自真心的思考,而透过与他的讨论,你也会明白,真诚思考的道路上,你与他只是一同赶路的途人,有时并肩,有时交错,无分高下贵贱,他也从不擅加评判,有时说给你一些自己的经历,也总会加上一句,“相信你们一定比我有更厉害的解法。”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长辈的涵养:谨言慎行,宽以待人,不露声色。后来重新读多了他的文章、访谈,才明白这样想反而是小人之心了。

在他写的文章,主编的园地,或与人日常聊天中,一以贯之的精神是,无论多么高深的道理、多么亢奋的言词、多么恢宏的叙事,李怡总会干净俐落,化繁为简,让它们落地,回到常识。他看重常识的价值——他深信文字是用来与他人沟通的,而不是吹出自我陶醉的泡泡。他也相信,唯有让大言炎炎落回生活常识,才能最大程度地回到事实,回到诚实。

在回忆录中,他谈及自己最早的写作,其实是由“情书”养成。1955年至1960年,李怡与中学同学梁丽仪恋爱,当时她在深圳,他在香港,他们每日给对方写一封信,交流想法、倾吐思念,持续了五年,直到两人结为连理。

“开始写的信,不是情书,只是讲些彼此生活、学习、周遭的事,我谈的多是关于阅读、文化思潮和对中国局势的关注,而她讲的是在大学的生活⋯⋯慢慢我们的通信就涉及个人的理想、胸怀、情操,谈思想、哲理、社会,类似幼稚版的鲁迅的《两地书》。再后来,就谈到爱情,进而就是彼此的关怀爱慕。大约一年后,彼此都几乎每天寄出一封信,就像日记一样坦率直抒胸臆。”

“我后来回想这段日子,觉得我的写作能力,在某种程度上是因写情书而练就的。因为写情书一定是给特定的对象看,一定要真诚,要剖白胸怀,要考虑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是否会引起共鸣,并估量会有何反应。所有这些,都是写作的重要条件。许多人文章写不好,是因为没有考虑到读者,往往流于自说自话。若文章只是自己懂而别人不懂,那很可能是他自己对所说的道理也未必真懂。”

读到回忆录中的自我剖白,才明白李怡半世纪以来,写就大量时评随笔,读书论事,为何赢得那么多读者。人们可以批评他未曾在思想工作深耕,迁就大众口味,但把大道理变成人人都可听懂的常识,启发人人去思考自己的独立选择,这正是李怡所追求。尤其是他自己亲历过被中共左翼宏大理想吸引、数十年后又破灭的人生,更念兹在兹事实与常识二字。

李怡与妻子梁丽仪年轻时候的合照。

李怡与妻子梁丽仪年轻时候的合照。网上图片

三、深情

“每一个人都有更多的勇气去忍受别人身上的痛苦。”

李怡不是本名,是一个使用了六十多年的笔名。正是源自恋爱时妻子“丽仪”二字的谐音。李怡从不介怀谈论感情,也常在公开场合表达对妻子、家人的爱意。

梁丽仪2008年12月31日因病去世,2009年,李怡将她安葬在女儿定居的加拿大。此后每年清明、重阳的春秋两祭,他都从香港飞往加拿大,探望妻子,持续十年,风雨不改。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故事时,震动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每年两趟往返三十小时的长途飞机,只为了去墓前探望逝去的妻子。年轻的我无法想像这样的深情。

在回忆录中,李怡回忆这段日子:

“她离去后,在女儿居住的加拿大卡加利的墓园安葬。从2009年开始,每年春秋两季,我都会飞越太平洋,长途跋涉,为了去她的墓前,默默怀念。若有灵魂,她的灵魂也不知飘到何处。她不可能知道我去了墓园。不过我不是为了要让她知道才去的,我是为了自己而去的。纵使她不在,但爱仍在。 这两年因为疫情而耽搁,我一直心有戚戚然。”

“‘爱情是一个人的事。’我写过这样的文章,也在电视访问中讲过。我知道许多人不认同我的看法,其实我自己也不是那么肯定,因为世界上普遍的情形不是这样。因爱情而犯罪远比性犯罪更多。世上许许多多的爱恨情仇,纠缠不休,都是因为把爱情视为两个人的事,嫉妒,要求对方以同等或更多的爱作回报,或要对方改变习惯来适应自己的习惯,这些事几乎一定发生。我想:若是真爱,那就是一个人的事。”

李怡会在许多文章和读书节目里谈到这句话:爱情是一个人的事。听来像是市面上常见的爱情鸡汤文,但想想他这一生的实践,这句话顿时有了千斤重量。

李怡在回忆录中写,自己与妻子相守六十多年,“在政治运动不断的前二十年,她受到不知多少压力、磨难、斗争,迫她与我分离。但她坚持自己的选择,对我不离不弃;后三十年丽仪伴李怡同行,对我的写作生涯有著关键的影响,署名李怡或齐辛的文章也淌著丽仪的心血,有著她的支援与直接的助力。”

正是妻子曾遭遇的磨难教会他,“每一个人都有更多的勇气去忍受别人身上的痛苦”。他学著更多设身处地代入他人的处境。

而所有与李怡熟识的人,恐怕都会同意,他这样的深情,不只是对爱人、家人,也对他爱的香港这座城市,对所有为这座城市、它的价值守护和打拼的人,朋友,年轻人。

连我这样晚近才认识的小朋友,也可以时时感受到李怡的温暖关切。他会留意社交网络上朋友们的动态,读到消沉与伤怀之感,会在网络去信问候。即便到了今年,他已大病,身体一直不稳,也会常常留意著我的书店开张、我的脸书上看来心情低落,会专门发信来安慰,约见面、聊天。不只是我一人有这样的经历,许多年轻人都被他这样关照著。每每这时,他总让我想起《百年孤独》小说里那个支撑起整个村落、家族的外婆。如果香港是条村,李怡就像是村口庙前的大榕树一样,陪伴大家长大,分享众人的快乐与困难的爷爷。

在2019年1月公映、导演林子颖为香港电台拍摄的纪录片《坐看云起时》中,他对著年轻的导演语带哽咽地说:“我这种年纪输得起,年轻人输不起。比较困难。因为我们输得起,即是我们⋯⋯怎么说呢,可以在前面挡一下子弹,就不要在后面掷石。自由和明天是不能妥协的。”

我想许多年轻人都会记得这样的李怡。长辈深情,莫过于此。

《时代革命》纪录片访谈集发布会,导演周冠威与李怡对谈。

《时代革命》纪录片访谈集发布会,导演周冠威与李怡对谈。摄影:张洁平

四,勇气

“一个人的失败人生或是一个人的终结,但不是后来者的终结。一个人的勇气是他的永恒,也是后来者的永恒。”

回忆录这回事,在李怡的晚年,常常有人提起,劝他书写,他总是犹豫、想写又不想写、拿不定主意。2017年之后,每年去他家聚会,我们也会谈起这话题,他总有两个放不下的心结:一是,我这一生的经验,对年轻世代没用了吧?写下来有那么重要吗?二是,写自传总难逃罗生门式的自我美化,我见过许多人的自传,歪曲历史到了不堪入目的地步,自己会否也这样而不自察,最终沦为历史的笑柄?

第二点,每每人们都劝慰他,能够这样自我警觉、时时自省,就不必太担心,何况也可以有相交好友从旁查证、印证,避免自说自话。至于第一点,我以前总不能明白这种惶恐从哪里来。在我这样的外人看来,你有横跨二十世纪跌宕起伏的一生所经历,若愿意分享,定是至为宝贵的公共财富,怎会担心年轻一代不需要,或对未来的世界无用呢?

自2019年香港进入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社会运动,关于回忆录的酝酿与纠结,李怡一度完全放下了。他像战士一样,每天写评论、写分析,完全投入了舆论阵地,以笔支持街头的年轻人,同时时时恼恨自己老迈、勇气不足无法走上前线。我读著李怡一篇又一篇的檄文,开始明白他曾经纠结的“回忆录重要吗”的问题。在革命之中,没有人需要回忆。在一座赌上身家性命、努力向前突围的城市,李怡站在自由阵线的前沿,依然希望自己是一个战士,至少如他自己所说,可以“在前面挡一下子弹”。他恐怕也希望,香港的年轻人能在这条前线一直突破,而根本不需要来听老人的回忆录。

回忆录是历史的珍贵记录。但一个历经世事、又一直为当下的读者写作的人当然知道,只有对未来无望时,人们才会转头回望历史。我想,李怡也许期待著这一天不要到来。

2021年4月,在一切剧烈的都归于沉郁海水之后,能做的已不多,李怡明白自己最后的责任。

在2019年纪录片《坐看云起时》的结尾,李怡这样预言自己抉择的心情:“我认同自己是一个香港人,无条件的,不需要挑战的。在香港这种自由和法治下,亦处于中国的边缘、在夹缝生存的环境下,造就了我的人生。我要维护这种提供我实现人生价值的条件,原有的价值观,我要维护它直至死为止。并不因为我已年迈,或寻求安逸而放弃,我觉得这是最后的实现。”

他动笔开始写自己一生的证言,并命名为《失败者回忆录》。

在题记里,他这样解释“失败者”的含义:

“我一生所主张所推动的事情,社会总是向相反趋向发展的,无论是阅读,独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在事实敌不过谎言、真理敌不过强权的世界,在权钱色骑劫所有价值体系的世界,作为一个忠于自己的写作人,很难避免不停地产生挫败感。尤其是我写作的时间如此长,面对的中国、台湾和香港的转变如此大,回想我一生推动的不同时期的目标来说,我想到的无疑就是一个个挫折,是实实在在的‘失败的人生’。”

回忆录的起始篇章刊登在《苹果日报》,2021年6月24日,《苹果日报》停刊,高层被捕,在面临被捕风险之下,李怡匆匆移居到台湾,希望能够在自由状态下完成回忆录的写作。

这个不得已的选择,给他带来了巨大痛苦,也给他的生命带来客观的风险——他没有选择去家人所在的加拿大,而是来到疫情之下举目无亲、但离香港社群更近的台湾。他多次说过,自己不愿、不想离开香港。除了生活必需品,全套《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少数自己写作需要的书和资料,和一把陪伴自己几十年的椅子,香港家中的东西,他几乎什么都没带。台北的家更像一个工作室,他的时间除了会客,少数活动,绝大部分都在写作。

他说,尽管常常感到挫败,但支撑他的是邱吉尔的名言:“成功不是终结,失败不是终结,唯有勇气才是永恒”。在我们近两年的交流里,勇气是他最常提及的词,他认为这是一切品质的基础,也是他最终越过所有障碍,把疑虑抛在脑后,以最后证言完成人生的支撑。

就像他在题记中所写:“一个人的失败人生或是一个人的终结,但不是后来者的终结。一个人的勇气是他的永恒,也是后来者的永恒。”

李怡纪录片《坐看云起时》。

李怡纪录片《坐看云起时》。网上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