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世界,復常比生存重要? ——論巴特勒 Judith Butler〈What World is This?〉的啓示
自特區政府換屆以來,社會的焦點就是「復常」——「3+0」、「0+0」、與內地通關、與世界看齊等一串口號日日提出。背後道理就是:新冠肺炎變種並不致命,病徵不嚴重,防疫政策嚴厲也好放鬆也好也沒多少人遵守,倒不如撤消所有措施,令香港(市場經濟)復常,否則外資及人材遭競爭對手吸引,香港人就會「不病死先餓死」。這邏輯更因當下直播世界杯而似乎更具說服力吸引力——世界各地人群集卡塔爾,沒戴口罩,興高采烈,為何香港人出街還要掃碼戴口罩?
巴特勒(筆者按:我在前作將Butler譯作芭特勒;但他已用上They作自己代名詞,用「巴特勒」這個性別不明顯的譯名似乎較妥當。)於新作〈What World is Thi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22)中提醒眾生:英美政府在考慮取消必須戴口罩及隔離政策時,預計「復常」之後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數不多。恢復瘟疫前的市場經濟秩序代價不高之餘,最快受益的應是無法在家工作的前線基層(例如,清潔工、建築工人及速遞員)。然而,(至少在美國)疫情高峰時,染病/死亡多數就是前線基層(及非裔人士)。(頁47,49)這現象不是經濟健康(錢)比人類健康(命)那個重要的比較;(頁103)而是社會資源一直不公平分配下,弱勢總是易被剝削的自然結果。香港情況一樣:某些長期病患自瘟疫前就已需無了期輪候公共醫院的治療;他們於瘟疫高峰期,公共醫院關閉非緊急服務時,等待就更是無了期。當隔離設施爆滿期間,一家人住在劏房,當中一人染疫,他們如何自處?當然,弱勢中為數不少在經濟復常及人民健康之間會選擇前者;但為甚麼他們要做這樣的選擇?(頁108)他們知否不是每個人都要做此類選擇?(頁2)是那些人令弱勢必須做抉擇?為甚麼那些人自身不需要選擇?加快復常又會否令弱勢處境更危險,更暴露於感染瘟疫的危險中(而他們不自知)?由此角度分析,堅持動態清零又是否反抗經濟復常(霸權)、更尊重生命健康的終極體現?
更重要的是:為甚麼資本主義那樣厲害,可以令人寧願犧牲生命/健康呢?巴特勒認為原因是「死亡驅力」Death Drive。弗洛伊德Freud指出:人類經過閹割,將身體慾望統一之同時,亦渴望重回混沌散亂的狀態,再次享受(不知是否曾存在的)原始快感。這種渴求就是死亡驅力。它重覆運作,具破壞力;例子包括:喜看驚嚇電影、發惡夢、極限運動、吸毒等。死亡驅力要建立的,是反省並挑戰當下常理道德法律(即拉康Lacan的符號秩序Symbolic Order)的主體。但,正正就是這種重回無以名狀,令人類可以再經歷閹割重生,有機會改變。(彭均國2019:42)有論者以為:由於逃避死亡(不穩定不安全),人類唯有不停消費不停積累財富。(Byung-Chul Han 2021)又有人以為:應該利用死亡驅力推翻資本主義宰制(常理世界的重要元素)。(Daniel Cho 2006)然而,巴特勒卻說:令市場價值比生命更優先的死亡驅力向量正維持市場運作。(頁85;原文:[V]ectors for the death drives that prioritizes the value of markets at the expense of the lives that keep them open.)誠言之,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本身就是一個有機生命(尤如人類);它藉死亡驅力不停自我墮落不斷顛覆自身(及有份建造的現實),經歷重生後重新運作 -- 譬如,由壓榨勞工的純粹剝削,進化到富豪捐身家的好心慈善;由實體經濟演變到虛擬貨幣——不停衰變換妝,製造新(消費)慾望;唯一輪迴不滅的就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
當然,先選擇經濟及收入不一定是問題,但瘟疫令眾生明白,於當下世界,人與人的連結比我們以往想像緊密。當然,全球化及網絡發展早已縮減了人與人的距離(飛行方便加時間減少,通訊應用更令人溝通緊密);但新冠肺炎經接觸Touch及呼吸Breath傳播,就使我們體驗到一個人的決定及行為創造的影響可快速輻射四周,甚至全城。(頁9,26;兩位空中服務員導致望月樓群組的出現就是例子。)巴特勒因此相信瘟疫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感知Sense -- 唯有承認社會矩陣內人與人(不論認識與否)之間的互相關聯Interconnection,徹底放棄個人自我中心的思想模式,一個可持續的宜居世界才會出現。(頁56,64)也就是說,一個弱勢因過速復常而染疫,無人會不受影響(例如,醫院探病政策再收緊),社會(不只經濟)必再受打擊。這種尊重互相關聯的視點固然應用於考慮是否復常,也適用於設計落實精準防疫政策。
巴特勒的見解當然不能搬字過紙硬移植香港。首要原因是水土不服——他的分析所在脈絡是美國,書中對黑命悠關Black Lives Matter對特朗普的觀點自然具文化獨特性,香港未必適用。他指英美有人堅持復常是權利及自由,(頁108)這種論述亦不是香港主流。他簡化地歸納拒絕注射疫苗的人是反疫苗Antivax(頁88)——然而,部份不打疫苗的人只是不相信市面的技術(如香港的科興/滅活疫苗、復必泰/mRNA),他可能願意接受歐盟的Novavax(重組蛋白疫苗)。況且,即使他的理論成立,是否能順利執行也會受各人權力性格情商等差異影響——「由你角度思考感受世界?那不就是沒有了自我?做自我才舒服。」等類似宣言已經耳熟能詳。要在瘟疫中,說服眾生改變既有世界觀,學習由互相關聯建立新的生命態度,談可容易。很奇怪,巴特勒一直強調差異,卻不在此書提及文化、科技及主體的不同。
巴特勒在書末指出:瘟疫尤如悲劇,可令我們反省何謂日常。伴隨悲劇的是哀悼Mourning及憂鬱Melancholy——前者是有對象的傷感,後者則是因理想價價幻減而出現的內斂悲哀。他語重心長說:若然,我們只懂為自己認識的人去世而哀悼;卻冷血面對因匆忙復常而病亡的弱勢,簡單把病亡還原為會計賬本的數字,不再懂為公平消失而憂鬱的話,世界就已成為只懂市場經濟計算的法西斯時刻Fascist Moment。(頁93)
延伸閱讀
彭均國, (2019) 欲望社會(齊澤克意識形態功能思想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
Cho, Daniel, (2006) “Thanatos and Civilization: Lacan, Marcuse, and the death drive”. Policy Futures in Education 4(1), 18-30.
Han, Byung-Chul (2021) Capitalism and Death Drive. Cambridge, UK: Po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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