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米讲给中国电影的遗言
2018年的金马奖,竞争最佳剧情长片的五部电影,有四部是中国国产电影。影迷都会记得,最后拿下大奖的,是《大象席地而坐》。也是在那一年,因为“感言”风波,金马奖在墙内的直播半途而废,做为评审团主席的巩俐撂挑子罢了工。从那之后,金马奖被中国当局封杀,中国的电影人再也没有机会参与这个华语电影最高奖项的角逐。四年来,中国电影经历过票房上的一飞冲天,到如今满目荒凉,很多电影院难以为继。
前段时间,微博上有人发台湾十月上映的电影片单,对比中国院线密钥一再延期的青一色主旋律,引得一众人长嘘短叹。
过去的一年,我在电影院看过的电影数量是15部,而在之前的那一年,这个数字是33部。我去年双十一花1000块买的会员卡,过了一年,还剩大半。在中国的院线曾经三个月没有一部新片上映的现状下,有钱也花不出去。但并不是中国电影人躺着不做事,而是大量的电影无法过审,积压在审片机构。2021年7月,我曾写过一篇《平原上的摩西》读后感,提到同名电影定档在当年12月24日,对此抱持了强烈期待。谁知不久,电影先是遭遇摩西改火焰,继而撤档,从此杳无音讯。本片的女主,是周冬雨,而她迄今为止等待审核的电影竟有七部之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几天前煞有介事、隆重举行的金鸡奖颁奖典礼上,周冬雨说这十年,是中国电影最好的十年,电影人生在中国,是幸福的。她倒底是否真心幸福,别人也从判断。可以判断的,是有人喊幸福,有人却倍感艰辛。凭借《妈妈》拿了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奚美娟,就在台上说,过去三年,是中国电影人最艰难的三年。当然,奚美娟没办法和人家周冬雨比,觉得艰难也应活该。同样没办法和周冬雨比的,还有田壮壮。一个月前,有一个田导的采访在坊间流传,其中他表达了对于“电影”的极度失望。因为他的呕心沥血之作《鸟鸣嘤嘤》,送审几年,始终不能取得龙标,却也没人告诉他哪里不对。
影迷无影可看,最近的盛事是听波米的影评系列《开局的终局》,然后在微博、在豆瓣、在坊间敬佩、哀叹、备份、扩散。波米消失半年,归来带着杀气,几乎杀红了眼。在这个人人自危,低眉顺目的时代,他像一阵飓风,卷起千层浪。很多人听了节目,一边绝望,一边感叹,他真敢说!
如我一样的普通人,虽然时时察觉到环境的恶化,但经他抽丝剥茧,条分缕析,话讲当面,也不禁脊背发凉。那只大手如此无形,它挥动的不可能是鞭子,而是更为先进比它自己更为无形的工具,羊群听不到鞭梢破风的呼啸,即便是外围的羊只,也甚至感觉不到痛疼和恐惧。也许有时候吹过来一阵风,它们便顺势往里挤一挤。偶尔觉得脚下有块石头,再往边上绕一绕,于是,整个羊群在既定的路线上一往无前。直到站在屠宰场的大门前,某只稍微机灵点的羊回头一望,才会发现,那风、那石,不是凭空而来,它也许才会感叹:我们是怎样走到如今这步田地的啊!
波米用了三期节目,分别讲了中国电影人如何被抓壮丁、引进片如何被卸磨杀驴,和电影从业者以及影迷该何去何从。这三期节目第一期导致了他的小鹅通店铺被下架,为了给已付费用户个交待,四处找平台接受付费节目,一场忙乱,风波暂平。我以为不会有后续了,因为实在危险,假如新平台再被下架,他还得继续辗转。当然,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平台、推给言论环境,而他的听众大概也不会怪到他身上,最后不了了之。但他没有。新平台上线了所有付费节目,但并不支持新购。
当《开局的终局》后续两期时隔多日相继发布的时候,我想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第二期只活了一天,第三期只活了一晚上。
今天早上,我在小区外的包子铺一边吃包子,一边塞着耳机听备份。
波米说过去这半年,他绝望时“在甲板上瞎转悠,听见了那些人的琴声,做了个迟到的转身”。他的转身,便是这一石激起千层浪。而他说的那些人,是《泰坦尼克号》里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依然坚守着完成表演的琴师。是顶着“饭碗”风险当金马主席的许鞍华,是坚持在墙内“快闪”,以不同名号发文然后被删的李程鹏……他对担心他号的人说:“如果为了守住一个赛博面具,需要做出巨大的妥协,那守住的只能是一片虚无。”最后,他说:“能和你们一起演奏,是我的荣幸。”
波米的节目,从来以“愤怒”撩人,而这句突然的“煽情”,让我猝不及防,眼泪奔涌而出,赶紧底下头,生怕有人看见。
但其实没人会看,等我抬头四顾,看到人们吃包子的吃包子,喝豆浆的喝豆浆,点完餐的人扫码付款,服务员在收拾碗盘。小半碟剩下的泡菜被倒进了剩下的稀饭碗里,桌子上的油污被擦干抹净,我的对面,刚刚仿佛不曾有人。
写这一篇的时候,又翻回去听了两遍《开局的终局:我们|第三章、伥鬼》,每次仍能在结尾时深受感动。不过,我突然意识到,波米所说的那个一起演奏的“你们”,是李程鹏、是许鞍华,是如他们一样冒着巨大风险仍不肯为虎做伥的人们,而这个时代,没多少人配得上和他们一起演奏。
想起保罗在《提摩太后书》里写的:"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想对波米说:你打过了,你也守住了。能欣赏你的演奏,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