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模式魔力渐失,重整旗鼓殊为不易
德国的制造业产出和国内生产总值自 2018 年以来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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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前,德国重振了奄奄一息的国内经济,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个制造业强国。
时移世易。德国没有跟上时代的脚步。现在,这个欧洲最大经济体不得不再次重塑自身。但顽瘴痼疾和短期危机相互交织,令人头晕目眩,四分五裂的德国政坛难以找到应对良方,致使委顿感与日俱增。
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 简称IMF)预计,2023年德国将是全球唯一出现萎缩的主要经济体,就连受制裁冲击的俄罗斯也会实现增长。
德国对制造业和外贸的依赖使其特别容易受近期的全球动荡影响,包括新冠疫情期间的供应链干扰,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的能源价格飙升,还有已导致全球经济增长放缓的通胀攀升和利率走高。
据知情人士透露,德国最大汽车制造商大众汽车(Volkswagen)的最高管理层在7月份一次内部电话会议上分享了对严峻形势的评估。一位分部主管告诉同事们,成本飙升、需求下降,外加特斯拉(Tesla, TSLA)和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等新对手,正在形成一场“完美风暴”。他说:“火上房了。”
这些问题并不新鲜。德国制造业产出和GDP自2018年以来一直停滞不前,这表明其长期以来颇为成功的经济模式已失去魔力。
一辆大众电动汽车在德国茨维考接受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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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曾在多年间充当德国出口繁荣的一个主要推动力。快速工业化的中国买走了德国所能制造的各种资本财货。但中国的投资密集型增长模式多年来已在接近极限。经济增长已放缓,进口需求也已走软。
中国工业已不再是德国最好的客户,而是成为了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中国汽车制造业的后起之秀在与大众汽车等德国老牌企业竞争,这些德国车企已在电动汽车革命中落伍。
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当今的世界环境对于曾令德国受益的那种开放贸易已不那么有利。最能清楚体现这种转变的是,特朗普(Donald Trump)担任美国总统时,不仅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征收关税,还对从美国在欧洲的盟国进口的商品征收关税。英国于2016年决定退出欧盟,俄罗斯在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招致了欧盟的制裁,这也预示着出口大国将面临更加不友好的环境。
经历了长期工业繁荣的德国对国内一些薄弱环节掉以轻心,这些弱点包括劳动力老龄化、服务部门僵化以及官僚主义作风日益严重。德国在支持汽车、机械和化工等传统产业方面做得较好,相比之下,在培育数字技术等新兴产业方面则差一些。德国唯一的大型软件公司思爱普(SAP)成立于1975年。
与其他发达经济体相比,德国多年来公共投资的匮乏导致基础设施日渐破损,教育体系日益平庸,高速互联网和手机网络很差。
德国曾经高效的列车已成为晚点的代名词。公共行政部门仍在依赖传真机,成了全国性的笑话。就连国家足球队也经常打败仗。
去年,在中国烟台出口的汽车。中国工业已不再是德国最好的客户,而是咄咄逼人的竞争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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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曾经高效的列车已成为晚点的代名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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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Kiel Institute for the World Economy)所长Moritz Schularick说:“在挑战重重的10年左右时间,我们像是一睡而过。”
今年3月,德国历史最悠久的公司之一、跨国工业气体集团林德(Linde, LNEGY)从法兰克福证券交易所退市,倾向于只维持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作出这一决定的部分原因是德国金融合规负担日益加重。此外,历史可追溯至1879年的林德表示,该公司不想再被认为只是德国公司,林德认为这种关联在削弱公司对投资者的吸引力。
长期从事报纸出版工作的斯坦福大学(Stanford University)研究员Josef Joffe说,今天的德国正处于又一轮成功、停滞和改革压力的循环之中。
“德国会东山再起,但存在两个顽疾:首先是未能将旧工业体系转变为知识经济,其次是能源政策不合理,”Joffe表示。
去年,一名工人在德国克雷菲尔德的一家铸造厂浇铸熔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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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财政部长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接受采访时说:“我认为,重要的是要记住,德国仍然是一个全球领导者。”他说:“我们是世界第四大经济体。我们拥有经济专门知识,我为我们技能娴熟的劳动力感到自豪。但目前,我们还没有达到应有的竞争力。”
德国仍有很多优势。凭借深厚的技术和工程知识储备以及在资本财货方面的专长,德国仍能够从许多新兴经济体的未来增长中获益。德国的劳动力市场改革大大提高了就业人口的比例。德国债务水平低于多数发达国家,金融市场将德国债券视为世界上最安全的资产之一。
总部位于汉堡的贝伦贝格银行(Berenberg Bank)经济学家Holger Schmieding说,德国现在面临的挑战没有20世纪90年代两德统一后那么严峻。
那时候的德国为了整合之前由共产党统治的东部地区而付出巨大代价,举步维艰。当时,日益激烈的全球竞争和僵化的劳动法导致德国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福利支出激增。太多的民众依赖福利,而支付福利开支的劳动者人数却太少。在其他国家纷纷押注电子商务和金融服务的时候,德国对制造业的依赖被认为是过时的。
全国焦灼了一段时间之后,时任德国总理施罗德(Gerhard Schroder)削减了福利待遇,放松了对劳动力市场部分领域的管制,施压失业人员接受现有工作。这些备受争议的改革举措分裂了施罗德所在的社会民主党,导致他下台。
2003年再柏林的德国国家总理施罗德(佩戴红色领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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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营部门的改革起到了与政府措施同样重要的作用。德国的企业与员工展开合作,使工作规范更加灵活。工会同意暂时放弃加薪,以换取让工厂和工作岗位都能留在德国。
德国公司变得更加精简。与此同时,世界对于德国擅长的制造业产品需求增加,比如资本品和豪华汽车。
此外,中国对工业产能的大规模投资推动了位于巴伐利亚州和巴登-符腾堡州的机床制造商的销售。大众汽车已在中国投入巨资,以满足新富消费者对德国汽车的需求。
在施罗德的继任者、长期担任德国总理的默克尔(Angela Merkel)主政期间,德国取得了多年的增长,几乎不再面临进一步推行不受欢迎的改革的压力。德国对发展中国家的出口蓬勃发展,帮助德国在经历了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后卷土重来,且反弹幅度超过许多其他西方国家。
然而,自满情绪悄然滋生。相较于以出口为导向的制造业,在德国GDP中占大头且充当就业主力军的服务业的活力略显不足。工资限制削弱了消费需求。德国企业将大部分利润存了起来,而不是进行投资。
成功的出口商不愿作出改变。德国的汽车零部件供应商对自身实力非常自信,以至于许多供应商对电动汽车很快将挑战内燃机汽车的警告不屑一顾。由于未能投资新一代汽车的电池和其他技术,许多德国汽车供应商现在发现自己被中国的后起之秀赶超了。
普华永道(PwC)最近的一项研究发现,德国汽车供应商自2019年以来在全球市场丢失的份额巨大,抹去了之前20年里取得的份额,而部分原因就是它们不愿意变革。
越来越多的德国企业抱怨文书和手续工作增多。
BioNTech (BNTX)是一家备受赞誉的生物技术公司,之前与辉瑞公司(Pfizer, PFE)合作研发了新冠疫苗。BioNTech最近决定将部分研究和临床试验活动转移到英国,原因包括德国在数据保护方面的限制性规定。
BioNTech联合创始人Ugur Sahin最近表示,德国的隐私法使得该公司无法开展癌症治疗方面的关键研究。德国曾在新冠疫情期间加快了对新疗法的审批程序,但Sahin说,现在又恢复了缓慢的审批步伐。
位于德国马尔堡的一处BioNTech设施。该公司最近决定将部分研究和临床试验活动转移到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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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先的高科技假肢制造商Ottobock的董事长Hans Georg Nader说,德国本应是医疗科学进步的受益国之一,然而,由于一些新法规的出台,在德国开展业务变得越来越困难。
最近的一项法律要求所有德国制造商对每家零部件供应商的环境、法律和道德资质进行担保,这就要求即使是规模较小的公司也要对许多外国供应商进行尽职调查,而这些外国供应商通常总部设在海外,如中国。
Nader说,为了合规,他的公司现在必须仔细审查从软件开发商到小金属螺丝制造商等数千家业务合作伙伴。鉴于此,Ottobock决定把最新的工厂开在保加利亚而不是德国。
能源成本正给化工等行业的生存带来挑战。俄乌战争暴露出德国大举押注俄罗斯天然气的高昂代价,之前德国希望通过采购俄罗斯天然气来填补关闭核电站造成的缺口。
当时的德国政界人士未理会有关俄罗斯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会把天然气作为地缘政治筹码的警告,声称俄罗斯一直是可靠的天然气供应方。在普京下令入侵乌克兰后,他控制了对德国的天然气输送,试图阻挠欧洲支持基辅。
由于欧盟国家争相寻找俄罗斯天然气的替代供应源,欧洲能源价格已从去年的峰值回落,但德国工业面临的成本仍高于美国和亚洲竞争对手。
德国企业高管的其他不满还包括:缺乏熟练工人、复杂的移民规则令公司难以从国外引进合格工人,并且电信和数字基础设施都不够完善。
化工巨头巴斯夫(BASF)的首席执行官薄睦乐(Martin Brudermuller)在4月份的年度股东大会上表示:“德国本土市场让我们越来越感到担忧。”他说:“盈利能力根本达不到应有的水平。”
德国无法迅速解决的另一个问题是人口结构。由于劳动力减少,估计有200万个工作岗位空缺。约43%的德国企业难以招到工人,填补一个岗位的平均招聘时间接近六个月。
碎片化的政坛格局使德国更难像20年前那样进行影响深远的改革。与欧洲大部分国家一样,老牌中右翼和中左翼政党已失去了在选民中的主导号召力。德国议会中的政党数量已稳步上升。
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和他所在的社会民主党目前领导着一个臃肿的执政联盟,各派成员对于德国未来发展的观点往往截然相反。自由民主党希望减税,而绿党想要加税。左翼部长们希望大幅提高公共投资支出,并在必要时通过举债获得资金,但财政部长林德纳反对这样做。林德纳说:“我们需要谨慎的财政政策。”
德国总理朔尔茨和他的社民党领导着一个臃肿的执政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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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高层官员承认有必要削减繁琐的手续流程,并对德国的能源供应和基础设施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但党派之间的分歧往往会阻碍哪怕是最温和的改革举措。绿党本月在争取到对增加福利支出的普遍同意后,才取消了对林德纳降低商业税提案的否决。作为各方妥协方案的一部分,德国政府同意通过另一项由林德纳的盟友之一、司法部长布施曼(Marco Buschmann)起草的法律,以减少对企业的监管。
朔尔茨最近驳斥了有关德国的悲观预测。他最近接受国家电视台采访时说,德国需要变革,但不需要从根本上改变二战后一直行之有效的出口导向型经济模式。
朔尔茨举例称,在政府慷慨补贴的帮助下,来自英特尔公司(Intel, INTC)等企业的外资进入了微芯片行业。朔尔茨说,计划中的移民规则改革将有助于吸引更多技术熟练的工人,相关改革包括使申请德国公民身份更加容易。
但朔尔茨难以阻止执政联盟的内讧。朔尔茨政府的支持率已大幅下滑,奉行极右翼民粹主义的德国选择党在民调中的受欢迎度已超过朔尔茨的社会民主党。
Joffe表示:“现在领导德国的是一群启斯东警察,一个无法团结一致的杂牌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