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克里姆林宫的教父
Michael Kimmage
普里戈任(Yevgeny Prigozhin)上周在飞机失事中丧生,他的命运是俄罗斯国家犯罪轨迹的具体写照。20世纪80年代苏联尚未解体时,他蹲过监狱,在后苏联时代的俄罗斯,他从街头小贩一步步脱变为总统普京(Vladimir Putin)的亲信。从为精英阶层提供餐饮服务,到干预美国大选,再到经营由政府资助的私营军事公司瓦格纳集团,普里戈任的生意涉猎广泛、引人注目。
瓦格纳集团杂乱无章地将俄罗斯力量投射到乌克兰和叙利亚。在非洲,苏联过去依靠倡导意识形态热忱和经济发展希望赢得了忠实追随者与合作网络,但瓦格纳集团并没有延续这一路线。相反,它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犯罪集团,在整个非洲勒索保护费,为顺从的独裁者和军阀提供安全保障。作为回报,瓦格纳集团获得了各种资源,并利用这些资源中饱私囊。这不是硬实力或软实力的应用。这是犯罪。
随着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普里戈任迎来又一个事业拓展良机。在俄罗斯常规部队接连受挫后,瓦格纳集团的部队在巴赫穆特一带取得进展,那是乌克兰战争中的一场关键战役。为实现这一目标,瓦格纳集团在俄罗斯雇佣了大量囚犯,那些人被从监狱里放出来,投入战壕。今年6月底,普里戈任创造了其职业生涯的奇异巅峰时刻——他领导了一场兵变。在此之前,他把俄罗斯总参谋部骂了个遍,并不时提到普京的判断有问题。在几乎没遇到太多阻力的情况下,瓦格纳向前推进,直到普里戈任被说服放弃了起义,同时让自己陷入政治炼狱。他在兵变两个月后死了,这可能是一场意外,但美国情报机构认为这并非意外。
普里戈任是普京的至交。他们都与圣彼得堡有联系。两人都白手起家,喜欢讲街头俚语,爱以硬汉形象示人。普京上任之初的一个有名表态是,他许诺如有必要,在厕所抓到恐怖分子就在厕所里“干掉”。
对政治对手,普京手段严厉。他迫使鲍里斯·别列佐夫斯基(Boris Berezovsky)和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Mikhail Khodorkovsky)逃离俄罗斯,这两人都曾是在政治上有着独立影响力的寡头。反对派领导人阿列克谢·纳瓦利内(Alexei Navalny)和弗拉基米尔·卡拉-穆尔扎(Vladimir Kara-Murza)曾尖锐批评普京,他们都经历了中毒和监禁。普京还主持着一个系统来暗杀或处决其认定的叛徒,而且往往是以惊人的方式:2015年,富有魅力的反对派政治家鲍里斯·涅姆佐夫(Boris Nemtsov)遭人驾车枪击;2018年,居住在英国的前俄罗斯军官谢尔盖·斯克里帕尔(Sergei Skripal)中毒(他得以生还);现在又发生了普里戈任坠机事件,假设他的飞机不是碰巧坠毁的话。
这些原始的力量展现形式透露着黑手党色彩,这绝非偶然。其意在恐吓,表明俄罗斯将不惜一切代价确保自身安全。它们是普京政权的核心。普京治下的俄罗斯没有俄罗斯帝国的欧洲风范和外交智慧。它也没有苏联的革命吸引力。俄罗斯经济被国有企业压得喘不过气,与创新背道而驰,而其外交政策毫无必要地将俄罗斯与西方隔离开来。普京最擅长的是为国家创造财富,并将财富转化为强制力。这就是瓦格纳集团在非洲的所作所为,也是普里戈任所服务的政府的缩影。
普里戈任今年6月犯了个错,错在他对老板进行了非致命打击。混乱局面可能给普京的黑手党式国家留下印记,而管理不善的乌克兰战争无疑动摇了俄罗斯的“垂直权力”体系,改写了战前的政治等级状况。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像普里戈任这样的冒险家就没有机会指挥一支能够对抗克里姆林宫的私人军队。然而,普里戈任的反抗异常愚蠢。他既不掌管俄罗斯安全部门,在俄罗斯精英阶层中也没有真正的盟友,他在社交媒体上的絮絮叨叨也不构成一个连贯的革命纲领。普里戈任迷失在自我夸大的神话中,以为可以挑战身居这个犯罪集团中心的教父。然而,他很快就被碾碎了。
普京的黑手党式国家并没有解体的危险。它花了二十多年时间在周围筑起高墙;它的政治和社会控制工具非常强大。在普京于2011至2012年准备重返总统之位时,俄罗斯自由主义反对派一度强大,但自战争开始以来已逐渐销声匿迹。反战抗议者或遭迫害,或已逃离俄罗斯。外界常预言战争会导致普京在政治上垮台,但事实恰恰相反,战争在俄罗斯一直很受欢迎,这既得益于反对反战的情绪,也得益于真心支持战争的情绪。(尽管普里戈任对俄罗斯指挥层颇有微词,但他绝不是一个可信的或一贯的反战人士。)
普京拥有把俄罗斯变成一个黑手式党国家的才能,战争则反映并强化了他的这种才能。但俄罗斯的国际形象正面临越来越大的风险。人们可能认为,其形象已经被乌克兰战争中多方面的侵犯人权行为和俄罗斯军队的无能所摧毁。普京很难出国旅行,因为国际刑事法院对他发出了逮捕令。由于他发动侵略战争,数十个国家与俄罗斯关系破裂。在俄罗斯和乌克兰问题上,欧洲和美国的社会舆论可能存在某些政治分歧,但没什么人支持领导人普京或俄罗斯正在进行的战争。乌克兰国旗继续飘扬在美国和欧洲的各个城市。普京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失去西方的支持。
但普京2022年入侵乌克兰并不是为了赢得西方的支持。恰恰相反,这不仅是对乌克兰领土的攻击,也是对西方力量的有预谋攻击。普京希望通过战争助力俄罗斯与非西方世界结盟,以此揭露西方力量的虚伪,并表明俄罗斯注定要成为国际秩序的重要仲裁者。这是俄罗斯的优先任务。如果战争进展顺利,普京会试图让欧洲跟美国分裂。他没有放弃这一计划,并将进行一场持久战,要么削弱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持,要么确保被邀请加入北约和欧盟等西方机构的乌克兰成为一个落败的国家。普京在乌克兰战场的梦想是证明美国走向衰落是个事实。
对普京来说,美国衰落等同于俄罗斯崛起。自去年战争爆发以来,普京一直不遗余力地扮演全球政治家的角色。他派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Sergei Lavrov)对非洲、亚洲、中东和拉丁美洲进行了长时间的访问。一个月前,普京在圣彼得堡主办了俄罗斯-非洲峰会,以提升后苏联时期俄罗斯在非洲的声望——这种声望部分基于俄罗斯与许多非洲国家的经济联系。普京抨击西方对俄罗斯的批评是虚伪的,并将乌克兰战争归咎于北约(NATO)的扩张。普京与非洲接触的另一个层面源于他的文化保守主义:他喜欢声称西方是堕落的,而俄罗斯则是高尚的替代者。
最近,普京还在于约翰内斯堡举行的金砖国家峰会上发表了讲话。巴西、印度、中国和南非——俄罗斯的 “金砖五国 ”伙伴——对普京发动的乌克兰战争并不热衷,但它们拒绝谴责俄罗斯。它们继续与俄罗斯开展贸易,在西方实施史无前例的制裁之际为莫斯科提供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自2014年以来,普京还与中国培养了良好的关系。这两个国家被认为是后美国国际秩序的两大支柱,如果这一秩序,即一个摆脱美国军国主义和民主宣传蹂躏的多极世界到来的话。实现这一愿景是普京治下俄罗斯的宏伟战略目标。
普京的远大抱负表明,他是一个政治浪漫主义者。他对历史情有独钟:俄外长拉夫罗夫曾调侃说,普京的顾问是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和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普京认为,他正通过努力征服乌克兰领土恢复俄罗斯应有的雄风。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治理着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尽管他不会将其称为黑手党式国家。在他看来,在采取野蛮行径的同时追求国际威望并无不妥之处。在他眼中,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权力就是权力,在一个恶人横行的世界里,权力不会属于无辜者和胆小者。
在担任总统之初,普京展现给世界的形象是精明的俄罗斯现代化建设者。然而即便在那时,暴力也在暗处四下蔓延,能证明这一点的包括1999至2009年的第二次车臣战争、一系列记者遭暗杀事件、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和侵袭顿巴斯,以及2015年后对叙利亚城市肆无忌惮地轰炸。随着乌克兰战争爆发,克里姆林宫更是嗜血和无情。普京越来越不谨慎,肆意造成了越来越多的死亡和破坏。70岁的他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日益成熟。他变得更激进了。
无论是什么造成了上周的坠机事件,普里戈任的死让普京政权中的矛盾昭然若揭。这些矛盾将使俄罗斯未来的外交政策复杂化,甚至可能使其在外交事务上阻力更大。面对这些揭示其政权罪恶面的证据,普京将发现把俄罗斯塑造成一个有吸引力的西方替代选项越来越难。俄罗斯破坏乌克兰粮食供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通过限制乌克兰出口谷物的能力,俄罗斯削弱了乌克兰的经济并推高了全球粮食价格,而作为主要谷物供应国的俄罗斯从中获利——这就是典型的黑手党式外交政策。
然而,这种损人利己的策略破坏了普京一直试图在非洲和其他地区建立的合作伙伴关系,也严重破坏了“俄罗斯没有西方那么咄咄逼人、自私自利或口是心非 ”的说法。俄罗斯通过暴力和勒索在短期内获利,但却失去了可靠和正派的声誉,而这些声誉与军事实力一样,都是外交政策所依赖的基础资产。
“克里姆林宫上演阴谋就像斗牛犬在地毯下打斗”,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曾经观察说,“外人只能听到嚎叫声。”丘吉尔的这个比喻在斯大林时期尤为适用,当时的克里姆林宫内部争执不休,对外又不透明。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克里姆林宫学”(Kremlinology)常常成了一种复杂的猜谜游戏,即需要分析哪位苏联官员在公开活动中站在什么位置。
叶利钦(Boris Yeltsin)在一场史诗级斗争中击败戈尔巴乔夫(Mikhail Gorbachev)后,于1991年和1996年两次通过民主选举当选总统。但在2000年,叶利钦任命普京为总统,再次将政治变革藏于台面之下。普京延续了这一传统,让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于2008年担任总统,随后于2012年卸任。从2012年到2022年,俄罗斯政治停滞。这似乎成了一个没有政治的国家。甚至连咆哮声都听不见。
普里戈任是第一个从内部打破这种政治寂静的人。他没有呆在权力中心外围等待机会到来。他主动将自己那支乌合之众组成的部队带到了距离莫斯科几百英里的地方。他兵变未遂后,普京没有将他投入监狱或流放。普里戈任一直醒目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直到他在公众的注视下丧命。权力斗争的丑恶不再被藏于暗处。借用丘吉尔关于俄罗斯的另一句话,普京主义有啥谜团、谜题或奥秘。它只是一场不证自明的狗咬狗之斗。这也许是普京在俄罗斯国内可行的奈以存续之道。但它绝非任何持久的全球领导力之本。
(本文作者Michael Kimmage是美国天主教大学(Catholic University)的历史学教授,并于2014至2016年供职于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办公室负责俄罗斯/乌克兰事务。他的新书“Collisions: The War in Ukrain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New Global Instability”(大意为:碰撞:乌克兰战争与全球新动荡的起源)将于2024年2月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