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很多男人不懂爱?读bell hooks,想像另一种男性气质
「为何很多男人不懂爱?读bell hooks,想像另一种男性气质。」
艾迪
(艾迪,男人)
男人很少将“爱”说出口,但到了情人节的今天,或者“爱”才终于被勉为其难地宣之于口。但当追问“何为爱”、“为何爱”时,男人常常感到不自在,难以找到合适的字句回应。一方面,或者是男人不擅爱的辞令吧;另一方面,一个更残酷的现实或者是,很多男人可能根本不会爱。
是的,我们常常讨论爱,却很少人认真谈论男人和爱的关系。我们向往爱,男人——无论是作为长辈、父亲还是伴侣,却常常对爱无感,令人失望。为什么我们生命经验中,很多男人“无爱”比“爱”更常见?
关于这个主题,逝世一年、毕生以“爱”书写的当代女性主义代表人物、美国女权作家、活动家贝尔.胡克斯(bell hooks)在2004年出版的The Will to Change: Men, Masculinity, and Love(改变的意志:男人,男性气质和爱)仍是经典之作,为二十年后的我们带来思考的启迪和改变的希望。
以一贯流畅易读、见解深刻且饱含能量的笔触,hooks从自己的生命经验和各种文本出发,带我们思考有关“男人、男性气质和爱”的重要问题:为什么如此多男人爱无能,对爱无知无觉?这和父权制度形塑的男性气质有何关系?我们又可以如何发展另类的男性气质,重拾爱的能力?
需要男人的女性主义
hooks认为,我们需要承认,这个世界有需要和渴望男人的爱的时候。
在深入探讨hooks的看法之前,我们或许先要理解她的女性主义立场。
在hooks看来,当时的女性主义往往是关于女人争取权益的运动、一种争取“女人也可以”的男女平等理念主张,她认为这种女性主义往往是排拒男性(male-exclusionary)的,将女性主义视为“妇女的工作”,甚至是一张允许女性对男性忽视、敌视的“通行证”。
hooks提出,女性主义的目标在于“结束性别主义(sexism)、性别剥削和压迫”。在这个意义上,她不视男人为敌人,而是斗争中的同志;她认为父权——一个我们平日甚少使用的概念,才是问题的核心,故此她将书写和研究的重心扩展到父权制度下的男性身上。
hooks认为,我们需要承认,这个世界有需要和渴望男人的爱的时候——无论是作为父亲、儿子、兄弟、伴侣,他们当然可以是父权制度的获益者和压迫者,但另一方面也受到父权制度的伤害。hooks要做的,不是地图炮般攻击所有男性,而是分析父权制度如何窒碍他们发展完整的自我,爱己爱人。
在这个基础上,hooks提倡有愿景的女权(visionary feminism),开启如何爱己爱人的讨论,希望确立男性在女性主义的角色,并结盟男人一同对抗父权制度。当然,hooks提出的“没有男性参与的女权主义运动不可能成功”不是女权阵营内部都会同意的立场,但这个立场正正是我们理解bell hooks思想的前提。
“父权男”的标配和资格感
在这种预设下,做一个男人意味著维持支配别人的地位,并始终感受到自己的控制。
那么,什么是父权呢?或许对于现在的女性主义者来说,这点并不新鲜,而男人经常把这个词当作对自身的攻击。hooks解释,父权是我们现存世界的一种制度、一种文化和一种思考方式,当中建基于一种不平等权力关系的预设:男人天然地强于和优于女性,可以对女人和小孩进行支配——透过不同形式的规范、强制和暴力。而在男人统治女人的同时,少数男人也统治其他男人。
在这种预设下,做一个男人意味著维持支配别人的地位,并始终感受到自己的控制。由此,父权制度下的男人往往被形塑出一种支配性的男性气质,他们阳刚且慕强逞强,压抑自己的心灵,轻视情感连结,不付出情感劳动,既不体认自己和别人的情感,也不表达感受,因为感受被认为是软弱、自恋、博取关注的表现,并和“女性气质”相关。只有愤怒,让别人对自己恐惧,才是父权制度下男性最自然和可接受的情感表达。
正因如此,暴力(无论是何种程度)被认为是男人天然的特质,造成很多男人对妇女和小孩进行“合法”施暴。“我经常希望生命中的男人去死。”作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hooks自己在20多岁时曾这样想过。拓展出去,她认为世界上很多妇女对希望男人去死,这样她们才能解脱自由——这是男性统治最痛苦的真相。
另外,父权制度下的男性气质也包括一种“男性资格感”(male entitlement)。这个概念的内涵hooks虽有触及,但发明这个概念的另一位当代女性主义学者Kate Manne讲得更清楚,意思是男性内化一种特权感(广东话或可称作:老奉),默认女性对其投以关注、赞赏、认同、支持和服从,并需为男性付出性、照顾、生育、养育等体力和情感劳动。同时,女性需要乖乖待在安于自己的位置,时时刻刻规限自己,避免从男性那里拿走权力、权威、对知识的掌控等传统意义上的男性所有物。一旦偏离了这种性别角色和期待,男人就视女人为背叛,收起对她们的善意,启动各种惩戒的行动。
简单而言,父权制度的男性气质是男人至上,当中的权力和支配是关键。这里并不是说所有男人都是非常强势霸道,而是说父权制度的男人预设和要求有这样的气质。对很多男人来说,他们未必认同这样的描述,甚至觉得委屈,因为在宏观的世界,男人统治女人,但对个体的男人来说,不是每个男人都感到有权力、能主宰和控制别人。另一方面,很多男人也可能自觉已很平等和爱护女性,并没有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作为男性,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认识到,并不是以暴力为表现形式的支配才叫做支配。
作为男性,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认识到,并不是以暴力为表现形式的支配才叫做支配(domination)。一些日常生活的例子就证明,男人无形中接受了这套父权逻辑:当男人抗拒和贬抑情感流露或表达,男人有泪不轻弹,就是因为“感受”被认为和“女性气质”有关,而这本身就隐含女性是次等性别的逻辑;当男人被教育不要太爱女人,男人的爱是稀缺品,太过重视女人被讥讽为“妻管严”,背后的逻辑就是把女人看作附属品。
另外,在亲密关系中很多男性自带的“资格感”也是支配的表现。女性需要付出更多的情感劳动,对关系更加著紧(广东话称为“上心”),而男性可以冷漠且位处关系的核心,不正是支配吗?哪怕女性不同意,男性仍认为女性的身体为男性所有,性爱是男性应该的权利,这不是支配吗?男性要求女人乖乖待在特定位置或角色上、不得抢占男性应有的权威和话语权,不要越界不要多嘴不要诸多意见,不正是支配吗?一旦女性没有顺从上述的性别期待,男人有资格施行不同的形式的暴力,包括冷暴力、言语羞辱、胁逼乃至肢体暴力等,不正是支配吗?
成为一名男人
hooks提醒我们,这是一种伤害和创伤:男孩从此灵魂残缺,感到沮丧、失望而生气,难以发展健全的自我。
就像女人并非生为女人,而是成为女人,男人也非生为男人,而是被社会建构而成的。hooks尤其关心小男孩是如何长成“父权男”的,我们又是如何被教育成接受和巩固这些父权男的特质。
在我们的习惯中,只有小男孩才允许充分感知自己的感受,并毫不羞愧地表露自己对爱和被爱的渴望。但小男孩在父权规范中既不可爱,也不可接受,在往后的经历中,小男孩将要迎来“成为男人”的永不止息的改造。换句话说,小男孩要学习囚禁自己的内在感受和渴望,首先避免坦露自己的脆弱,男儿有泪不轻弹,继而再杀死自己的心灵,停止表现关心关爱,从而戴起面具学做一名“自强”恐弱的男人,一位一家之主。
这个过程,有时在学校发生,有时是同辈压力,但更多时是在家庭进行。一些常见的情况是,当父亲对小男孩亲身示范情感疏离(emotional abandon)和忽视,不愿和儿子发展情感连结,母亲也旁观这样的伤害,协助丈夫禁锢儿子的心灵,仿佛这样男孩就能成为强者。
hooks提醒我们,这是一种伤害和创伤:男孩从此灵魂残缺,感到沮丧、失望而生气,难以发展健全的自我。就算他有内心话想说,有痛苦的感受希望探索和表达,心中自然就有一把羞辱自己的声音,令自己坚忍噤声。长远下来,男人不懂哀伤,不知如何释放压力和情绪,要不沉默、压抑,要不慢慢累积成以发怒和暴力的方式抒发。
在我们的文化中,女人心灵受伤,很自然就可以敞开心扉去找别人倾诉;但当男人同样开口说心里话和内心的感受,就连身边的女性也可能拒绝聆听。甚至像hooks这样的女性主义者,当身边的男人告诉她真实的感受,她也曾以哭泣和打断的方式中止对话,暗示这样的内心话太过沈重,还是留给他自己。这件事之所以令女人害怕和难堪,同样是因为父权逻辑的运行:当男人开始诉说痛苦和受伤,仿佛意味著这位男人“不再能保护我”。另一方面,这也像是对女人失责的指责:父权体制下“爱”主要是女人(无论是作为母亲、伴侣还是朋友)的工作,既然男人说自己受伤,那岂不是我们的错?
有意思的是,hooks也专门讨论了男性气质何以和“性”的关系紧密相连。活在父权文化中的男人,爱不是本能,性才是。为何性对男人如此重要,hooks认为不在性带来的欢愉,而是他能兑现父权文化的支配秩序。在现实世界,不是每个男人都能兑现父权秩序许诺的特权,在经济、政治和关系上控制和支配别人。在这个意义上,性,无论是性爱,性幻想,还是消费色情影像,都是一次自我安慰,一场报复行动,从而重新肯定、恢复男性至上的性别秩序,满足男性支配的需要和欲望。因此,性重要的不是连结和亲密,而是将男人的“自我”、“支配”置于中心。
滋养自身和他人的灵性成长
爱是关乎“灵魂成长”的,因此爱不止停留在“感觉”的层次或一种“堕入爱河”式的想像,而是意愿和选择,一种集“关爱、承诺、知识、责任、尊重和信任”的行动。
在爱的路途上,hooks认为父权文化形塑的男性气质和性别剧本窒碍了爱的发生。对hooks来说,她希望探讨的“爱”不止我们平常说的浪漫爱,而是广义的爱——一种深刻的、有意义的、创造性的连结。
根据父权文化,在一方宰制另一方的情况下,爱依然存在。循此路径,就算情感勒索、伤害、暴力也可以有爱。这里的“爱”或许也有喜爱和关心,甚至被包装成“为你好”的说词,但建基于支配关系下的“爱”,其核心是权威和控制,而不是连结。
在hooks看来,这个根本的前设需要受到检视和批判。hooks强调,任何建基于支配和控制的关系,都不会有爱存在;爱不可能在宰制与服从的关系中扎根。对hooks来说,爱是“滋育自身与他人灵性成长的意愿”。
这个定义的启发之处是,爱是关乎“灵魂成长”的,因此爱不止停留在“感觉”的层次或一种“堕入爱河”式的想像,而是意愿和选择,一种集“关爱、承诺、知识、责任、尊重和信任”的行动。在这个意义上,爱的起点是我们有勇气展示、探求、滋养自己的内心,但这行为本身为父权文化所不容,爱自然就无从谈起。
异于支配的模式,hooks主张的爱是基于“相互性”(mutuality),需要我们“看见”彼此的存在,继而彼此付出,而不是彼此索取;互相成长,而不是互相交换。当我们承诺彼此相爱,相互付出“关怀、承诺、知识、尊重、责任和信任”时,即使我们因阶级、能力、社会地位而存在权力不平等,也不会有人利用这些不平等来支配他人。恰恰相反,察觉这些不对等反而促使我们提高意识,更加明白爱的需要。换句话说,爱是可以超越不平等的。
暖男,温柔的父权者
固然,“暖男”是某种进步,因为男人终于开始重视情感,关心女性的需要和感受,并对女性表达爱,所以他们备受很多女性喜欢。但是,“暖男”的核心是保护欲,并没有放弃控制和支配,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加温柔体贴。
值得指出的是,hooks在书中所述的父权男性气质有其局限,那就是她所述的男性气质仿佛只有一种表现模式。这或许跟她的背景有关,她思考男性气质很大程度源于自己的父亲,一位在家中掌管一切的一家之主,一位传统意义的大男人。但是,男性气质常常随著时代的发展而有不同的变体:父权的男性气质表现形式是复数的。
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暖男”作为一种新兴被消费的男子气质、很多男人模仿的类型,形容男人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可以理解和体恤他人的情感。那这是不是我们值得追求的非父权男性气质呢?表面看来,“暖男”不是“大男人”,但细看的话,“暖男”是仁慈温柔的父权者。固然,“暖男”是某种进步,因为男人终于开始重视情感,关心女性的需要和感受,并对女性表达爱,所以他们备受很多女性喜欢。而这也反映出,女性的情感需要长期被男性忽视,不被男性聆听。
但是,“暖男”的核心是保护欲,并没有放弃控制和支配,只是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加温柔体贴。在“暖男”背后,男性只是视女性为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女孩,等待被宠爱的公主,而未有探求和滋养女性的内心渴求和需要。因此,“暖男”界定女性的需要是表面的,其表达爱的方式常常也是是肤浅的。更进一步,“暖男”的关心也是有条件的,在这一刻,暖男可以“为你好”叫女性注意保暖,但下一刻同样可以要求女人不要做这不要做那,不要违反女性的性别角色,否则收起对你的暖意。
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原著:《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男性角色尼诺正是暖男中的渣男“顶配”:面对女性个体,关心、在乎、聆听,阅读她们的作品、领会她们的精神世界、而且很懂得性,让剧中绝聪明的两位女主都神魂颠倒,以为找到了一个真正的“女权男”和爱情。然而尼诺的“爱”中没有责任,他鼓励女性“自我决定”,从而合理化自己逃避责任的行为,在一对好友中促成雌竞,最后更靠名女人上位。女性对他来说是满足欲望和需求的对象,也是实现自我的工具。糖衣下隐密的支配和控制,让尼诺成为经典的不懂爱却利用爱的角色。
正如hooks不厌其烦地提醒我们:男人要懂得爱,就必须摒弃控制和支配的想法;爱的深处是平等、自由、互相赋权和成长。这种“暖男”的爱,只是仁慈父权者的“爱”。
想像女性主义式的男性气质?
如果说父权文化的男性气质的核心是权力和控制,那么女性主义式的男人则是“关系导向的善意。这些特质不止是停留在表述层面,而更多的是强调行动力、改变的意愿和能力。
随著性别意识的崛起,大概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传统男性气概的问题,此所以“直男(癌)”和“爹味”这些词语在我们的时代不胫而走(注:相对而言,两个词语都不在香港流行),用作调侃、嘲讽乃至抨击带有父权男子气概的男人。
不过在hooks看来,单纯指出父权文化下男性气概的问题并不足够,她认为“男性气质”本身并没有错,有问题的是“父权文化下的男性气质”,因此有愿景的的女性主义(visionary feminism)应该重塑男性气质(reclaim masculinity),提供更为解放和有爱的男性气质定义。hooks相对具创见地提出,男性气质也可以是女性主义式的。
如果说父权文化的男性气质的核心是权力和控制,那么女性主义式的男人则是“关系导向的善意(an essential goodness that is inherently relationally oriented”,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就是正直、自爱、有情感觉察力、同理心、自信、坚强、连结、责任。这些特质不止是停留在表述层面,而更多的是强调行动力、改变的意愿和能力。当中,传统的男子气概同样高举“坚强”和“责任”,但所指的是凌驾他人的力量和提供金钱物质的责任,而女性主义式的男子气质所说的“强大”和“责任”,则是强调回应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能力,以及“为爱负责”,即对“滋育自身与他人灵性成长”的负责。
爱是有意愿付出自我,以期滋育自身与他人的灵性成长。
不难看出,hooks提出的女性主义式的男性气质有难以成立的地方。所谓另类的男子气概指的是学习一些良善的人类美德,发展更加完整的自我,这事实上和“男性”无关,不同性向的人都应该学而时习之。在爱的路途上,与其要说要掌握好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不如说要做一个完整和良善的人,一个愿意滋育自身与他人灵性成长的人。这个愿景,跟有没阳具并没有关系。
毋容置疑,就算我们拥抱hooks所说的“爱”,但“爱”不保证成功,更没有操作指南和蓝图。“爱”也必然有起伏,需要学习、需要犯错,有时还很痛苦。更困难的是,尽管这个世界常常高举爱的价值,但爱并不是这个世界运作的逻辑,没有多少人真的认为“爱”是最重要的事,是伟大的成就。即便认为“爱”是重要,也没有像绩效、赚钱、掌权、地位那么重要。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交换的价值”也比“连结的需要”重要得多。当一个男人背叛父权体系,他几乎没有什么支援,同时还要冒没有人接受和喜欢的险。相反,回到传统的性别剧本是那么诱人和容易,既顺其“自然”,又不须动脑,还有性别的红利。
但是,hooks所说“爱”确是点亮世界的灵光,当我们抱著这样的想法和意愿,就改变了自我和他人的关系。“就算前方有困难险阻,也要继续追寻爱。”——当hooks多年前和交往十五年的伴侣分开,她悲痛难当,但被这句涂鸦在外墙的标语所振动,重拾爱的信念。
爱是有意愿付出自我,以期滋育自身与他人的灵性成长。让我们谨记在心,并付诸实行。
参考资料
1.hooks, bell.The Will to Change: Men, Masculinity, and Love. New York: Atria Books.2004
2.Almassi,Ben.Nontoxic: Masculinity, Allyship, and Feminist Philosophy. Cham: Palgrave Macmillan.2022.
3.贝尔.胡克斯:《关于爱的一切》台湾:远流出版,2021。
4. 凯特‧曼恩:《厌女的资格:父权体制如何形塑出理所当然的不正义?》台湾:麦田出版,2021.
5.凯特‧曼恩:《不只是厌女:为什么越“文明”的世界,厌女的力量越强大?拆解当今最精密的父权叙事》台湾:麦田出版,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