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来念《满江红》?张艺谋的法西斯美学与小人物之死
「《满江红》在大陆获得满堂彩,它完美地应和了大陆的民族主义情绪,成为爱国热情的强力助燃剂⋯⋯」
特约撰稿人 郝建(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合作研究员)
著名导演谢飞是张艺谋的老师,他跟我不止一次说到,张艺谋是电影学院几十年来的两个天才学生之一。在我看来,张艺谋的最大天才是他善于无意识地把握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从他《活着》以后的作品看,这种无意识把握现在已经变为对民族主义主调的自觉呼应。
这个春节档,张艺谋又号住了中国人的脉。《满江红》在大陆票房荣登榜首,已经突破40亿人民币,现已位居中国影史票房第八。有趣现象却在香港:本片上映优先场,前两日票房仅5万多港币,新闻报票房“欠佳”乃至“惨澹”,这或许是因为香港的市民文化与本片主旋律意旨略有差距。本片那宏大的爱国主题、为了大英雄的遗言而献身的故事,也许对香港民众吸引力不够。
而由于在中国大陆热映,这部影片还是引发了无数热议和争议,话题多多:故事主人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作者们为何把故事设计得那样弯弯绕?为了一首诗词能够传世,死那么多人值不值得?爱国在岳飞那里到底是什么意思?电影中对女性形象的使用和对女性的认识,隐含着何种眼光及态度?而这些又露出中国电影作者和观众的何等心理思路?电影之外,对岳飞生平的追究,对《满江红》诗词的源流考证,着实起到质疑伟大诗词巨作、解构岳飞形象、解构英雄故事的效果。
考虑到在今天的中国大陆,决定电影怎样拍、怎样看的,还有不知多少电影之外的因素,所以这时的热映电影还只是伪大众文化标本。但即便如此,《满江红》这样满城争说的商业大片,还是暗含了一些中国人的心理密码,值得端详。
《满江红》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一个封闭的大院,这里除了士兵和高官没有闲杂人等。这个大院中,一切可控,什么秘密都没有,一切尽在那几个英雄 / 导演的掌握中。
士兵,团体操列阵雄浑之美
张艺谋的天才首先在电影的视觉形式感,当然这有他的观念喜好在里头。
这次,他在铁灰的色彩基调上依旧营造了他偏爱的整齐划一、威严雄壮的士兵阵势。一个个小士兵,组成队伍大集结。为了爱国的意志,他们跟随权威者的号令,展现万众一心的集体力量。这阵势、这队伍,吼声震天、一往无前,必将轻松横扫千军、踏破万里关山。
中国隔壁朝鲜有大型团体操《阿里郎》,气势和精彩肯定远远超过《满江红》,但若与张艺谋导演的奥运开幕仪式相比,却是难以望其项背。
曾经,在张艺谋担任摄影师的《大阅兵》(1986,陈凯歌导演)中,我们看到这队伍,士兵们汇成“集体的力量”;《英雄》(2002)中,这队伍跟随着号令,用陕西方言大吼“大风、大风”;《满城尽带黄金甲》(2006)中,威武的士兵手持戈矛剑戟,护卫那个血腥上位的僭越之主。
这一次,这些铁甲士兵整齐肃穆,随号令传诵岳飞的诗词,那是几个小人物、大英雄精心设计、前赴后继、冒死搏命得来的。
这种形式感我们一点也不陌生。1934年,纳粹元首的御用女导演莱尼·瑞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拍摄了《意志的胜利》(Triumph of the Will,1935),动用了100多名摄影师;当代,中国隔壁朝鲜有大型团体操《阿里郎》,气势和精彩肯定远远超过《满江红》,但若与张艺谋导演的奥运开幕仪式相比,却是难以望其项背。
中国民间媒体常把这种形态的阵仗叫做“团体操艺术”、“团体操美学”。它讲究的就是大型队伍、整齐的阵仗、震耳欲聋的吼声、集体的行动一致、宏大的主题指向。
女子,性与命
女性的性感身体和妩媚形象一直是张艺谋吸引观众的重要利器。
不管是士兵的集体列阵,还是半裸女子的视觉形象,都构成了张艺谋“杂耍蒙太奇(吸引力蒙太奇,Montage of Attraction)”电影语言的重要力量符码和性感观赏符码。
《满江红》中,女子形象完美地被用来吸引观众目光和弘扬爱国意志。瑶琴等女子形象在歌姬、妓女、爱国死士之间不断翻转、升华。作者在两个方面充分使用女性形象:一是营造性感观赏以吸引观众目光;一是上床、下床、出生入死,以宣讲国家大义。
女性的性感身体和妩媚形象一直是张艺谋吸引观众的重要利器。《金陵十三钗》(2011)中,妓女们身穿旗袍,摄影机从背后拍摄他们扭动的腰肢和臀部;《满城尽带黄金甲》中,他让几十位女子把胸部挤成馒头状在横移镜头中营造所谓玉体横陈的效果。
无论“强暴”“陪睡”的情节是真是假,观影中窥淫与心理上施虐女人的感官激发任务早已完成。
《满江红》故事里,瑶琴很快出场,她惊慌而绝望,身上衣衫单薄,又被男性撕扯,身体几乎一览无余。女性常常被物化为欲望的凝视对象,影片中瑶琴一出场,就点出片中浓烈艳俗的一笔,符合“性感”观赏的商业功效。编剧还给她设计了一个可以合理窥探其隐私、意淫其身体和性经历的情节:金国使者死前与她共度夜晚。“金人在床上怎么样?”张大在这情节里问出了直男癌最关切的问题,作为影片营造的噱头,当时我听到影院里响起的笑声。
暗黑影院或许是观影 / 观淫的安全空间,舞姬身份与“失贞”的道德瑕疵,令观众可以品味感官刺激、获得道德制高点的同时,将女性视为残花败柳,让她为越轨的不道德行为付出代价。而后来编剧又再次翻转,孙均告诉张大这一切都是演的,但无论“强暴”“陪睡”的情节是真是假,观影中窥淫与心理上施虐女人的感官激发任务早已完成。
本片作者这种貌似精巧、面面俱到的情节设计,正表现了他们十分在意这个女子的被“玷污”。他们觉得这女子即使为了爱国大计也并未获得升华与净化,他们必须在情节上设计绝妙好辞将其洗白、为其正名。其实,这种情节上的道德清洗恰恰是对性工作者的一次污名和贬损。
瑶琴的“贞节”事关宏旨,它承载了重要的民族 / 国家主义话语。电影又设计了一处假戏真做,面对孙均命令一群士兵扑向瑶琴,张大高声喊叫:“杀了可以,别糟蹋她”。虽然这在故事中是假戏假做,但这貌似深明大义的台词,还是在宣扬女性的贞洁比命重要。
故事本身,翻转之硬来
虽然《满江红》的故事讲得乱花渐欲迷人眼,但故事核其实很简单:几个岳家军的小士兵设计了一个多人牺牲的计划,终于接近了奸臣秦桧,逼迫他说出岳飞那首伟大的遗诗《满江红》。
这个故事的大目标就有点弯弯绕。要爱国,杀掉奸臣匡扶正义就是了,为啥非要虎口夺食,让奸臣背诵一首诗词?电影故事对这个目标的解释也让我听得云里雾里,这些死士牺牲自己,让秦桧背出大英雄的遗言《满江红》,还不能杀掉秦桧,要让秦桧活下去才能世代被人唾骂?
要爱国,杀掉奸臣匡扶正义就是了,为何非要虎口夺食,让奸臣背诵一首诗词?连篇累牍的翻转只是造成叠加效果,给人一种炫耀智商、愚弄观众的感觉。
本片中,张艺谋使用了一些侦探片类型的方法,加入摇滚风的豫剧音乐,还结合喜剧元素,着力使用大陆小品演员,营造了一些语言幽默。
许多当代叙事文本讲究使用自我相关、互文、元叙事,这是凸显作品素质的重要手段。《满江红》把中国传统说书、戏曲的一些假定形式引入电影。岳云鹏演一个副总管,他为保命祭出御赐金牌,却没人搭理他,他故作惊讶:“你们读过历史吗?见了金牌都要跪的!”
在这里,“元叙事”的自我相关构成一种对故事本身的自我解构,是一种叙事上的打破第四堵墙。这手法中国古典戏剧、相声、评书中也常用,它有效地形成喜剧效果,例如《牡丹亭》是明代写的,戏里的故事发生在宋代:柳梦梅要挖杜丽娘的坟,石道姑却警告他,大明律规定,开棺见尸是要砍头的,你这个宋代书生没看过大明律,可不敢乱挖!
《满江红》故事中,台词明确说所有事发生在一个时辰。有评论说这是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重合,编剧和导演是想学西部片经典《正午》吗?但那部西部片经典是把时间的“死限”完美用在叙事里,片中正午十二点的钟声是电影史上著名时刻、著名转折点,连那段剪辑都是经典段落。
影片中还大量使用翻转,有的却是硬来,只为骗观众。例如电影的高潮是秦桧被刀顶在腰上,被迫背诵《满江红》,结果稍后作者告诉观众那是秦桧的替身念的;不仅如此,孙均用利剑把张大背后“忠君爱国”刮掉也是假的;瑶琴被士兵侮辱,衣服被扯光,声嘶力竭大声呼救,也是假的;秦桧被刺死了!但结果只是刺死了替身。从剧作上讲,这里的连篇累牍只是造成叠加效果,给人一种炫耀智商、愚弄观众的感觉。
1990年代中期以后,张艺谋的许多电影作品在主题上明显地归顺主导意识形态,走向权威崇拜和国家主义。而宏大的爱国主题也正是这时影片商业成功的秘诀:引发大众的爱国情绪,呼应主旋律的政策要求。
宏大主题,把一切献给国家
《满江红》在大陆获得满堂彩,它完美地应和了大陆的民族主义情绪,成为爱国热情的强力助燃剂。近日网上有热门视频,民众排队去击打秦桧雕像,其中一位女性从家拿来门板,愤怒击打秦桧。
1990年代中期以后,张艺谋的许多电影作品在主题上明显地归顺主导意识形态,走向权威崇拜和国家主义。不言而喻,宏大的爱国主题也是这时影片商业成功的秘诀:引发大众的爱国情绪,呼应主旋律的政策要求。
本片使用宏大叙事营造红色主旋律,彰显民族主义主题。观众起先看到那个著名演员沈腾扮演的小士兵张大求活命的故事,后来才发现作者给我们讲的是一个小人物大英雄成大义、成大业的故事。而几个人前赴后继、拼死完成的大业是:岳飞的英雄遗言从淹没变成为传檄天下的号令,这号令的回响震动天地。而当宫女瑶琴与秦桧的护卫总管何立殊死搏击,瑶琴被刺到了动脉,此时张大嘴里一直喊的却是“瑶琴,杀”,这个情节里,国家大义胜过了爱人之间的亲情。
其实《满江红》的内在价值观与张艺谋的前作《英雄》差不多。无名是因为秦始皇的天下论而被感动,放弃刺杀,牺牲自己而成全始皇帝的皇图霸业。而《满江红》里的一众死士,则是因为被岳飞的爱国精神感召而牺牲自己,他们纷纷慷慨赴死,只为了能让爱国英雄的宏伟遗言《满江红》传诸天下,而这是因为那首词洋溢了满满的爱国豪情。张艺谋的英雄,往往是为了一个宏大的理念奋不顾身。
这种电影一定主题鲜明,具有中小学生和AI软件在写阅读报告/读后感时能够轻松总结的主题。这类影片与今日中国大众的心理完美契合,有力助推极权主义人格中的权威崇拜。
法西斯美学:一起来念满江红
或自觉追求,或无意识沉迷,许多电影艺术家对法西斯美学趋之若鹜,饮之如甘怡,它确实有魅力。这是一种艺术喜好和精神气质,不一定与政治态度紧密相关。在艺术史上,从爱森斯坦的《十月》、《战舰波将金号》,到莱尼·瑞芬斯坦的《意志的胜利》、朝鲜大型团体操《阿里郎》,都可见到法西斯美学的惯用元素和内在观念。而从《英雄》到《满江红》,我们在张艺谋的作品中也看到这种美学品质,同时它在许多中国电影中也很时髦。
法西斯美学至少有以下特质:
1.美学品相是崇高、宏大式的;但是这种崇高感是建造在对伟大人物和宏大事业的崇拜和臣服之上。张大等人被设计得带有崇高感:为了将爱国英雄的诗词传诵千古,不惜牺牲自己和战友们的生命。法西斯美学故事往往有一种令人惊愕的英雄之气,如电影《流浪地球2》中,作者们设计用核弹炸毁月球来拯救地球,这个设置在小说里没有。引导和孕育这种伟大构思的,必定是某种为了伟大任务不顾一切的豪情壮志。
2.非常强调主题性,主动地服从于政治宣传效果。前苏联的电影大师谢尔盖·爱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是电影用于宣传功能的始作俑者,他明确说“杂耍蒙太奇的目的是要获得主题效果⋯⋯只是为了肯定具有阶级功利作用的蒙太奇方法。”不管是《金陵十三钗》还是《满江红》,爱国一词,是曲终奏雅的明确理念。这种电影一定主题鲜明,具有中小学生和AI软件在写阅读报告/读后感时能够轻松总结的主题。这类影片与今日中国大众的心理完美契合,有力助推极权主义人格中的权威崇拜;为了民族的宏大事业,小人物都不怕死,这与中国官方的主旋律爱国主调完美契合。
庄严的仪式、众多士兵的队伍、千万人的吼声震动环宇。法西斯美学特别需要抒情、易于走向抒情、其中往往洋溢着一种自我感动的意味。它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媚(Kitsch)态度。
3.宏大叙事,这些作品大多是宏大叙事。它的历史叙事和现实阐释都是权威性的、封闭的、不可置疑的。《满江红》里用了一些元叙事的手法加以破格,但其历史叙述和主题必须是主旋律的、权威性的。
4.它是一种崇高美,是大调性的艺术品。庄严的仪式、众多士兵的队伍、千万人的吼声震动环宇。法西斯美学特别需要抒情、易于走向抒情、其中往往洋溢着一种自我感动的意味。它带有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媚(Kitsch)态度。
与之相配合,这种艺术品在视觉上也偏爱使用巨大的、众多的形象和构图。中国大陆的著名媒体人“海边的西塞罗”有这样的看法:“张艺谋是一个执着的‘巨物崇拜症’患者。张艺谋认为多就是好,大就是美。‘大’到一定程度以后,会自然而然的产生一种美感甚至正义感。这首词是大英雄岳飞的临终绝笔,事关爱国主义教育,可以让成千上万人齐刷刷的一起念出来。这时候你再问为此死几个人值不值得?很多观众可能真的就被忽悠(以动听言词诓骗)住了”
看看张艺谋的《英雄》等作品就可以发现,其中那些场景十分干净、规整,缺少香港武打片中常见的人头涌动的市井场面。
5.法西斯美学的作品调性(Tone)都具有一种向上、升腾的、舒展的大调性。这种大调性的美感来自一种厚重的文本和宏大的、权威性的历史叙事。这种电影作品具有一些共同特征:它们都是非日常性的、洁净的、严肃而缺乏笑声的⋯⋯看看张艺谋的《英雄》等作品就可以发现,其中那些场景十分干净、规整,缺少香港武打片中常见的人头涌动的市井场面。而其中的群众往往是整齐的士兵队伍,他们被帝王、权威驱使着流动、聚散。《满江红》的故事也是发生在一个封闭的大院,这里除了士兵和高官没有闲杂人等。这个大院中,一切可控,什么秘密都没有,一切尽在那几个英雄 / 导演的掌握中。
6.法西斯美学的作品喜爱使用杂耍蒙太奇剪辑手法。杂耍蒙太奇(吸引力蒙太奇)本来只是一种纯形式的电影手法。当它与一种强力的、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捆绑在一起,就成了法西斯美学的重要形式手段。从爱森斯坦的那些初期宣传艺术作品到今天的宣传电影,这一类作品从镜头内部影像元素到其剪辑节奏和整体肌理都是铿锵的、整齐、有力的、指向明确的。法西斯美学的作品电影以强力的、不容置疑的剪辑形成的气势和强力论断而著称。
见仁见智,《满江红》的热映和遇冷折射了中国观众的一些文化心理和政治态度,也因此是一部值得细细品读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