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香港舞蹈家盧淑嫺2019年創辦團體「兩口米」,去年正式註冊為慈善團體,推廣共融藝術。在繽紛的宣傳單張上,印有「舞動當下——從正念與身意內導探索接觸即興」,列明演出由「不同能力人士」參與,包括視障、聽障、智障、輪椅人士等。

然而,盧淑嫺說她並非刻意用這樣的稱呼:「接觸即興的概念就是著重差異。愈接觸不同的身體,你的感受就愈豐富、舞蹈變化更大。你想想,如果我跟你身體受過的訓練、年紀、習慣都類似,那身體詞彙也只是一樣……有次我遇上輪椅朋友,他的雙手不靈活,控制桿在腳上。雖然一般跳舞時通常用手互動、打招呼,但如果我今次用手,他會很困難吧。」

於是,盧淑嫺坐在地上,忽然就與他在同一水平,嘗試以腳交流。之後盧淑嫺更捲縮在地板上,讓他的腳碰到她的背脊:「正因他獨特的狀況,而打開了我身體更多想像。」她做這一切的原因,很純粹:「我啊……我沒有想很多啊!我只是覺得跳舞是與人分享,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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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喜歡跳舞 不求美觀只想舒服

盧淑嫺6歲的時候,家人說可以支持她學習一項興趣,她於是到屋邨社區中心學習芭蕾舞。她形容當時「一跳就愛上」,因為芭蕾舞令她專注當下、忘記煩惱,是一種純粹的開心。芭蕾舞著重身體美學及優雅感,但盧淑嫺坦言自己並非特別喜歡那種典型:「我翻開相簿看以前的相片,表演時個個也裝扮漂亮、穿半截裙嘛,但我不像其他女生擺姿勢,反而扭來扭去,覺得條裙不舒服。」

這個帶點跳皮的小女孩,過了數十年後,成為「兩口米」的創辦人。受訪當日,她留了及頸的短髮,架著一副圓框眼鏡,身穿T恤,看來她仍然像以前一樣,享受舒服自在的感覺。

盧淑嫺在2019年成立的「兩口米」,2022年正式註冊為推廣「接觸即興」的慈善機構。「接觸即興」屬於一種舞蹈,通常由至少兩人以上,即興地以推、拉、觸摸等感應身體的方法,互相聆聽想法,並作出相應的回應,例如擁抱、躺臥、甚至抬舉。「接觸即興」的概念源於1972年,為後現代舞時代的舞種;與傳統的芭蕾舞、拉丁舞、民族舞不同,「接觸即興」沒有特定的規範——不一定踮腳、曲手、或者堅挺腰骨。唯一的「要求」,是舞者根據自己與拍檔身體意識而活動,聆聽身體是否想在那一刻舉手或跳起。

但原來盧淑嫺也是很後期才認識這種舞蹈,她最初報讀演藝學院時,是申請芭蕾舞,怎料老師認為她有天分,著她主修現代舞。盧淑嫺在學校裡的舞蹈室,日復日地跳了幾年,畢業後又去鑽研拉丁舞和探戈,到了近年則發展「接觸即興」。

被問及舞蹈家是否通常集中於一項舞種,盧淑嫺想了想:「也是的,通常專攻一樣的多,最多也是2-3種,未必像我一樣轉那麼多。」她頓了一頓,笑著說:「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不夠,畢業之後不可以日日跳舞,於是很想吸收多些不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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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觸不同人的身體 摸索共融之路

盧淑嫺無論說甚麼,都把笑容掛住臉上,連眼睛也彎成腰果狀,仿佛帶著一種正能量。但她也有嚴肅認真的一面:「我覺得我人生不同階段,都遇上相應的舞。芭蕾舞就是天真爛漫,有種小公主感覺,充滿美好的幻想;跳現代舞時正值青春階段,也開始思考應該用甚麼方法表達自己,到底有沒有我的聲音?或者我在想甚麼?至於拉丁舞就像是圍繞兩性關係,如何與伴侶相處;接觸即興就是打開自己、面向世界。」

「接觸即興」的確把盧淑嫺帶去不同世界。2013年她到德國參加藝術節,自此迷上「接觸即興」;2015年,她遠赴芬蘭進修舞蹈教學,其後在美國、加拿大、台灣、日本、國內旅行,也有參與當地「接觸即興」的jam:「jam其實即是舞會,你不用懂得甚麼,只要走進去就得,有些似探戈的milonga。只要可以跳舞,那旅行其他東西都無所謂了。」

在過去三年,「兩口米」舉辦逾30場dance jam,走遍全港18區,也到訪香港傷健協會、香港盲人輔導會及賽馬會啟藝學苑等場地,邀請新朋友加入。去年年尾,「兩口米」在尖沙咀文化中心演出「舞動當下——從正念與身意內導探索接觸即興」,作為這三年推廣共融的總結表演。在鎂光燈下,視障、智障、輪椅人士與專業舞者,透過互相推、拉、觸碰對方的身體,交流彼此想法,並隨著感覺和音樂而慢慢舞動。

然而,盧淑嫺說有不少人質疑「接觸即興」作為表演方式的價值——既沒有排練特定的舞步,節奏也不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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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之中 聆聽自己與他人的內在意念

面對這些質疑,盧淑嫺以始創人Steve Paxton的演出來回應。在1970年代,當「接觸即興」這個名字還未出現的時候,Paxton已經做了一個純粹站立原位的表演,挑戰舞蹈的常規。當大家以為舞者一動不動時,其實他的身體會受呼吸和地心吸力等微細變化影響,在完全放鬆狀態下,甚至會搖晃起來。

Paxton在表演中又叫一個人站在軟墊上,另一人飛撲過去,看看那人本能反應會做甚麼。盧淑嫺續說:「大家當時也不懂如何定義或為它命名,後來才叫它『接觸即興』。所以(接觸即興)本來就起始於一個演出,但大家現在卻又問接觸即興可否演出。」

她說:「有時我覺得,大家好像把有共融元素的表演看低一線。我們其實也是朝著專業表演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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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認為接觸即興相對容易入門,盧淑嫺點頭:「是的,有些朋友跳不到其他舞,覺得不懂拍子、手腳不協調,但跳『接觸即興』就可以跳到。」但她補充,「接觸即興」最大的難度在於不能用傳統方法學習:「不可以『你跟我行一步~』、『你跟我遞手~』這樣學」,而是要舞者自己安靜下來、聆聽身體內在的感受。在理論層面,這回事叫做「身意內導」(英文名somatics,字根是希臘文soma,解作身體)。盧淑嫺解釋soma與body的分別,在於soma是第一身感覺的身體,而非照鏡或別人看到而反映的身體:「雖然你見不到背脊、或者耳朵、或者頸,但你感受到它們在哪裡、是甚麼情況。」

她強調,我們每天隨時隨地也可以做關心身體這件事:「通常人們只有受傷、疼痛了才注意身體,但其實是每日都要跟它溝通,累的時候讓它休息。跳舞講求重心、重量,好像很高深的詞語,其實你每天走路,每一步都在換重心。你等巴士時,重心是在一隻腳或兩隻腳?會否挨著欄?」這幾十年來,盧淑嫺領悟到的,「不是跳舞,是生活的概念。當你慢下來、靜下來,身體會告訴你很多東西。」

這些東西,也包括與他人的關係,如何互相問好、支撐、信任。但盧淑嫺提醒,在「接觸即興」裡,信任是源自理解,而非盲目:「就算那人是你朋友,但可能他當日很累,不夠力。你挨下去的時候,他是穩陣抑或有點搖晃?就像你挨下去一張凳,判斷可否再給多些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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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2014年,盧淑嫺在雨傘運動示威區,舉著黃傘跳舞,被《紐約時報》記者拍下並刊登。談起當年的事,她聳聳肩:「這個活動是其他舞蹈家提出,我只是回應和參與。不過當時我們快閃,去了許多不同地方,所以剛好被拍到。」

在那個年青人上街的年代,盧淑嫺認為跳舞是她「最能貢獻的事」,希望藉此向在場人士表達支持、為他們打氣。有次在旺角,有警察在前面拉起防線,氣氛緊張,盧淑嫺與其他舞者商量之後,決定繼續跳舞演出。

由以跳舞聲援示威,到成立「兩口米」推廣共融,盧淑嫺被問及藝術是否回應社會的方法時,微笑了一下:「我啊……我沒有想很多啊!我只是覺得跳舞是與人分享,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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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馮曉彤
攝影:劉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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