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年廿七的凌晨僅得10度,在颯颯寒風下,經營信芯園的花農梁日信(信哥)和妻子穿著數件厚衫、在花墟旁的旺角大球場門前徹夜打點,為一大早舉辦的批售市場作準備。疫情放緩,市場得以重開,原應是爭取收入的機會,但去年11月一場突如其來的颱風,致應市年花銳減,花農損失慘重。

「靠天吃飯」素來是宿命,經濟損失只是一時,但花農須面對的,是整個行業的式微。「一定沒落㗎喇,好快消失。」信哥出奇地說得坦然,仿佛早就接受將要跟半世紀的本業告別。雖然心裡希望行業發展下去,但種花勞動時長,收入極其不穩,青黃不接實在無可避免,唯盼在有生之年把欠下的錢債悉數還予恩師,故此刻未有退休的想法,「做到幾耐就幾耐啦。」

花期有限,趕在鮮花凋零前,有人希望爲它拍一張照留念。自由撰稿人吳卓恆正籌備自資出版,記錄花農的產銷工作和本地農業現況。他期望作品能像一本紀念冊,記下花農的最後時光:「好似影張相咁,幫佢哋喺2023年定個格,記低香港曾經有過呢一樣嘢。」

萬物有時,但有了文字紀錄,便有傳承下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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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狹縫裡種花

農曆新年向來是花商花農每年收入的主要來源,本地花農因落貨問題與花店屢生衝突,政府自2002年起安排花墟旁的旺角大球場作為本地花農批售市場,由港九花卉職工總會主辦。受疫情影響,批售市場前年只准凌晨開放,亦由批發及零售限制至只可批發,去年更直接取消,花農須自行散貨。隨著疫情放緩,市場今年終正式復辦,自年廿七早上營運至年初一凌晨。早在市場正式營運的前一晚,信芯園花農信哥和妻子May已在球場門前打點。這數天間,信哥須「露宿」在球場看檔,而妻子則在新界的花田與批售市場間來回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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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廿六早上,信哥兩夫婦和工友忙個不停,一大早把鮮花收割,再進行分類和包裝

位於新田小磡村的信芯園,以產出香水百合及劍蘭等年花小有名氣,近年逢夏天開放的向日葵田更受到港人熱捧。現年70歲的負責人信哥在園裡種花逾半個世紀,由一個人打理花業,到如今與家人一起工作,還聘請了數名全職工友。他的花田原本並不大,但隨著周邊的農友相繼退場,場地因頂手而不斷擴張,「最終就剩返我一間。」

批售市場時隔兩年重開,原應是花農補充收入的機會,去年11月一場突如其來的颱風卻打亂了他們的如意算盤。禍不單行,颱風後緊接連下十天的「長命雨」,還有連月忽冷忽熱的天氣,信哥形容今年的年花收成是10年來最差。應市劍蘭銳減八成,當中炙手可熱的紅色劍蘭幾近無法提供;百合亦因寒冷天氣壞死了不少。他說,單是花種便已虧蝕逾六位數,還未計算薪金和其餘開支,「其實國内都同樣,農友都一殼眼淚……不過冇辦法,都係睇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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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部份劍蘭幼苗遲了來貨,加上天氣反覆,應市劍蘭大減八成。即使是批售市場開始前一天,田中劍蘭仍未見花蕾

今年共10餘檔花農參與批售市場,較過去的逾30檔大減;以往市場正門總搭起的一座大棚架,今年則置於場内的一隅。信哥說,市場内一切的開支均由參展花農攤分,包括租金、保安及場管等,惟擺檔的花農逐年遞減,開支大增,爲省錢唯有放棄在市場門前搭棚。儘管如此,參與批售市場的開支仍達7至8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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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展示批售市場橫額的棚架置於場地一隅

年花一支二三十蚊,要賣出多少才能扳回成本?信哥說幾乎不可能回本,但過年始終是每年的主要收入來源,「如果你冇個批售市場,你咪仲加血本無歸?」雖然本年應市年花銳減,但信哥說售價維持與往年相若,質素不理想的則減價發售。他坦言今年註定虧蝕,加價亦無補於事,「客人買到啱嘅年花又開心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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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哋有冇3年冇見?」每當有客人前來詢問花價,信哥和May姐幾乎都能準確說出對方的名字,原來全部都是多年的熟客。港島花店老闆畢太(圖右)凌晨4時到場入貨,稱已幫襯信哥幾十年,認爲其種植的花質素不俗,並大讚信哥人品好:「好好人㗎,Very Nice!」

摘去鮮花 然後種出什麽?

新年以外的時間,信哥跟其他本地花農同樣,凌晨會在花墟道一帶的馬路上交收,待到天亮回花田收割,包裝入櫃後往往已是日落,稍事休息又駕車出市區通宵擺賣。每次出車賺得不多,更可能須突發「走鬼」,但出車只送一兩間花店的成本過大,而花墟已是一眾市場中最可靠的落貨地。爲了「搵食」,辛苦一點無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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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劍蘭和百合的收成期(即初冬至晚春),信哥和太太凌晨駕車出花墟外的街道擺賣,累了便在貨車裡的碌架床休息。信哥笑言與近年興起的「車中泊」無異,但他已「玩」了十多年

現時花墟花商林立,但花墟其實原是本地花農的集散地。上世紀初,新界花農凌晨聚集在界限街以東席地擺賣,二戰後才演變成鮮花批發市場,其後再遷至花墟道一帶。自80年代起,各式花業店開始進駐花墟道,進口花價格便宜,花類繁多且供應不斷,較本地花更受青睞,花農慢慢絕跡花墟;加上不少新界農地被徵作興建公路等基建,農民北移,本地花生產銳減,本已處於劣勢的花農進一步淡出市場,漸漸演變成「夕陽行業」。

「一定沒落㗎喇,我哋已經係越來越式微,好快消失。」信哥説得坦然,仿佛早已接受快要告別半世紀的本業。近年多了些年輕人種菜,但種花的幾乎是零,信哥認爲這一行青黃不接是在所難免,勞動時長且收入極其不穩,「菜冇咗都係幾個月再嚟過,花蝕一年錢可能三年都補唔返。」

比起行業式微,更叫信哥心灰意冷的,是當局「重農輕商」。去年批售市場停辦,他們卻眼睜睜看著花墟人潮不斷、花店花商則繼續日夜叫賣;花農落貨和擺賣不時被發告票,花商貨物滿街卻鮮有被執法。儘管工會與當局商討安置方案多年,其中當局於2016年曾擬將所有商戶遷至洗衣街的政府設施,但終還是因未有共識而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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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寒流下風餐露宿,遊走花墟的邊緣擺賣,他嘆花農被邊緣化:「花墟係由農民創造出嚟,唔係花商。點解我哋要半夜三更出去搞到顛沛流離?好似不知何處是吾家。」花農多年來因擺賣被批評阻街及造成噪音污染,信哥希望當局能落實永久花農批售市場,「有少少場地安置都好,其實就唔會搞到咁矛盾。」

爲補充淡季收入,信芯園自6年前起,於夏、秋季開放向日葵田予遊人遊覽,亦設特色場景供「打卡」,遊人亦可即場購買劍蘭和百合。但信哥表示,去年中規劃署收到投訴,到場視察後稱場地有涉及違例發展,要求信芯園中止休閒農場服務。他提到處方每月均會派員視察場地,不忿當局只顧打壓卻漠視訴求,更將唯一的額外收入剝奪。他説,已聯絡朋友幫手向城規會提交規劃申請許可,望農曆新年後能正式提交申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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規劃署去年9月向信芯園發信

規劃署回覆《獨媒》查詢表示,規劃監督於去年8月及9月向土地擁有人及相關負責人發通知書,要求中止場地的違例休閒農場和商店及服務行業用途。署方指根據紀錄,城規會及規劃署暫無收到有關地段申請作休閒農莊用途的規劃申請,而違反土地契約的構築物已轉介地政總署跟進。

期待下一花季可再見

除繼續生存外,信哥還有一個心願,就是還錢予多年的恩師。他指款項近七位數,「佢當我好似仔咁樣,從來冇追過我債,反而我個心更加唔舒服,希望喺佢有生之年可以將啲前還返畀佢。」在如今的經濟環境下,他直言其實不太可能還得清,「就算還唔到畀佢本人,至少想還返畀佢啲仔女。」

如果能夠還清債務,信哥表示會慢慢淡出花墟,寧願專心留在花田做批售。他不忍年紀漸長的太太日夜操勞,「阿May一日都唔知有冇兩個鐘頭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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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徹夜在花墟走來走去,包裝、收錢、聼電話、又推著手推車把鮮花送出馬路交收,來來回回十多次。

生於中山的信哥曾在澳門生活,其後轉到香港打工並定居。70年代初紮根新田小磡村之時,他並非全職以務農維生,曾經養鴿養魚謀生,只是閒時跟師傅學種花賺外快。務農半生人,見證著這個行業由風光步向式微,他沒有想太多「捨不捨得」,但都希望行業能發展下去。他認爲是香港獨有的特色之一,本地花始終勝在夠「鮮」,花農即日收割好再運出花墟售賣,色素不但更鮮艷、花期亦較穩定,進口花的質素必然比不上「鮮切花」。

不過市場萎縮,後繼無人,就連花墟都或將隨油尖旺區重建而面目全非,花農似乎逃不了沒落。但信哥此刻未有退休的想法,「做到幾耐就幾耐啦。」他不希望自己最終是因破產而黯然離場,而是光榮引退後,再重投職場打工,自己養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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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婚前本來從事文職,但因看見信哥整天被客戶走數,看不過眼便辭掉工作,全心打理花業,一做就是20年。她認爲花農「做到呢一代就冇」,但不感可惜,更坦言不建議後生入行:「認真做嘅話係會餓死自己,搵不到食㗎」

花開花落自有時 在凋零前影一張相

為了讓有興趣務農的年輕人下田體驗,信哥免費租田予他們種菜種米。自由撰稿人吳卓恆數年前起在其位於牛潭尾的農田種菜,二人因此結識。吳卓恆在個人經營的網站《阡陌之間》上,不時發布有關城市規劃和農產的評論,其中亦有與花農相關的記錄,包括介紹較鮮爲人知的花種,及花農如何應用機械處理農務。至去年他有意將曾記錄過的内容整理,便決定自資出版,暫名為《日落花開——香港花農產銷作業札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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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哥說,自己曾因腳傷不便於行,恆仔(吳卓恆)在凌晨到花墟助他送貨落貨

本地農業被稱爲「夕陽行業」已非新鮮事,亦不乏相關著作,但吳卓恆提到農業書籍主要圍繞菜農,幾乎沒有書以花農為主題。他認爲花終究不能食用,關注必然比種菜種米少,加上種花必須使用農藥,並不環保,笑言「呢個行業真係冇乜光環。」因與農民協作多時幾年,他能深入理解種植流程和艱辛,札記除了介紹一些本地花的資訊,還邀請到不同花農分享創業守業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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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半年前,吳卓恆在七份一書店認識到店長Erica(圖左),得知對方有意嘗試出版,遂邀請加入團隊,負責繪圖和排版。Erica本身對本地農業毫不認識,在與花農攀談期間,最讓她感意外的是,對方都很接受行業已衰落,並樂意分享知識,「佢哋都好知道就冇喇,所以覺得有人將呢啲嘢分享都係好事」

吳卓恆認爲花農衰落幾乎「冇彎轉」:「後生嘅有邊個去種花?本大利少風險高,種菜起碼都係等多兩、三個月,種花嘅今個新年唔得就成年碌X。」作為「農友」,他亦直言如非接觸農務,根本不會特意購買本地花。Erica同表示,雖然自己關注本地電影和音樂,卻無留意農業發展,更全然不知香港有本地花。

既然步向衰亡不能逆轉,吳卓恆期望札記能像一本紀念冊,記下花農的最後時光:「好似影張相咁,幫佢哋喺2023年定個格,記低香港曾經有過呢一樣嘢。」他強調出版並非期望呼籲大眾關注夕陽工業,花農能否留下終究取決於市場需求:「如果花農呢個行業俾社會淘汰,即代表佢同社會嘅connection越嚟越薄弱。」

他預期作品在3月的香港花卉展覽舉辦前面世,目前在網站以套裝形式開放預購,暫時距離售出50本的目標尚有一段距離,但他認爲仍有機會達成。今次出版累積經驗後,二人期望能自資出版第二本書,記錄寮屋運動。雖然花期有限,萬物有時,但有了文字紀錄,便有傳承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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