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有一个香港女优了!”当人们庆祝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庆祝什么?」

孙小椒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图:影片截图

【编按】:“女人没有国家?”是端传媒新开设的专栏,名字源于伍尔芙的一句话“As a woman I have no country”,但我们保留了一个问号,希望能从问号出发,与你探讨女性和国家的关系,聆听离散中的女性故事和女性经验。我是这个栏目的编辑符雨欣。

本期文章,我们讨论,展现在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身上,关于香港本土认同与男性凝视的双重矛盾。我们不臆测素海霖本身进入性产业的自主性,而著眼于男性评价的变化。民族主义的、香港自主的论述,如何被使用在对素海霖的女性认同中;这种认同又如何随著影片的呈现,而回落至对她的羞辱。“香港”这种政治想像,如何被挪用、修改、狂欢于对好女人与坏女人的分野中?

(孙小椒,资深媒体人、评论人、女权主义者)

素海霖,类似“港队”的本土“自豪”

倒不如说是香港男性作为性产业客户的需求被看见、被应对、被满足的喜悦。

早在有香港籍AV女优将要推出的消息零星流出时,香港网络上出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是否是个“真香港人”。这种身分焦虑,自至少2016年以前就根深蒂固地植根在香港人的文化中,各个领域都要问个明白,性产业也不例外。在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网络上的庆祝才开始了。大量的新闻报道、媒体宣传,将素海霖的“土生土长”打在标题上,“真·香港人”就是最大的卖点。

她此前的个人表态也客观上给这种认同加了码。素海霖在宣布进入AV产业之前,就将其个人社交媒体帐户照片尽数删除,仅剩一张遮去一只眼睛的照片。这个拍照姿势普遍被认为是2019年运动期间对“爆眼女孩”的支持。这成了香港男性更支持她的论据:她是自己人,因而更需要支持。

我们的“香港女仔”终于有人加入AV产业了,连床上的语言都使用广东话,这种身分上的被肯定,带给香港男性观众极大的满足感。男性网民全体以一种“庆祝一个香港女孩努力追梦、实现追梦的励志故事”作为论述,特别是这个女孩刚好有一场符合这种励志叙述的经历——她的成人女星职位,的确是自己辛苦寻路、几经尝试才拿下的。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图:网上图片

但仔细看当中的男性情绪,与其说是对一名“我哋嘅香港女仔”在全球级别的产业中有了立足之地这样的快乐共情、分享喜悦,倒不如说是香港男性作为性产业客户的需求被看见、被应对、被满足的喜悦。

在庆祝素海霖加入成人产业时,香港男性实际上庆祝的是:一名和自己的经验更容易产生连结的、来自同源本土的性对象,加入这个“我”经常使用的性服务了:

终于有精准提供给我们使用的女性了。

而这种情绪,源自于日本的性产业这一以男性为主导消费群体、以女性的性为商品的特殊产业,这种产业的结构就决定了这一现实:素海霖是台面上看得见的具体的人,素海霖作品的购买者们是面目模糊的香港男性,但事实上,“被看见的”实际上是香港男性。当一个香港女性突破自己成为一名消防员、一名其他什么国际机构的第一个香港人选时,我们从来不会看到香港男性群体爆发出这样的狂欢。但故事总要这么讲的,当男性主持人、男性频道在采访素海霖时一次次重复著将之单纯讲述为一个追梦女孩的故事时,他们的狂欢也因此免责了。

所以在素海霖的新闻中,我们看到庆贺的主要是香港男性群体,而非女性。当然有人会将这种分野不假思索地归因为女人之间的嫉妒,但事实上,这次香港主流网络上女性群体表现出来的态度大多是祝福的(甚至在素海霖的身材被男性批评后,有不少出声反驳者都是女性),只是没有男性们那种按耐不住的兴奋而已。因为女性深知这不是一批属于自己的福利,哪怕舞台焦点是一名女性,实际上整件事与香港的男性更有关。 而事件中一大“传为佳话”的女性庆祝方式,是一名女性买了素海霖的作品送给老公。这便是女性讨论这件事时最被肯定的姿态——男性想像中,大度贤妻的最高模式:站在一旁,为他获得新的性资源鼓掌叫好,乃至提供帮助。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 图:影片截图

男性对女性“性自由”的双重标准

素海霖在加入av产业之前,恰恰是连登最不齿的“电子鸡”。所以倘若在这些男性社群寻找对她的评价,会发现3月之前,她是肮脏的玩弄男人的骗子;3月以后,她成了敢做敢当的女英雄,也成了抨击“电子鸡”的一个论据。

男性网络社群为素海霖的出道叫好,主动的论述是励志故事,而当面对一些真正的保守主义者对她的荡妇羞辱时,这些平素不齿“左胶”“政治正确”的男性社群开始学会以女性的性自由、“职业无分贵贱”来被动防守。这些论述当然没有问题,而素海霖的选择也绝对值得以个人自由、拒绝荡妇羞辱来被保护,但倘若将这些观点放进香港男性网络社群的日常生态中,便会发现当中有不少矛盾。

以香港最具代表性的论坛“连登”为例,嫖客凝视充斥在每一个和女性相关的贴文中:“全部女人都系鸡”。女性瑜伽教练发ig图片是软色情,“系鸡”;对于生活有物质要求的“港女”只知道钱,“系鸡”;指控上司性骚扰的香港职场女性是“劳资纠纷”,“系鸡”。而与这种大行其道的价值观同时并行的,是同一个男性社群高度赞美素海霖的性自由和职业选择。

我尝试以一个例子拆解这种矛盾。

在类似 onlyfans 一类方便女性出售情欲自拍、并以此收取打赏的线上平台兴起后,连登社群迅速出现一条新的鄙视链,这类出售情欲照片的女性被称为“电子鸡”。香港的男性网络社群痛恨“电子鸡”,以极尽荡妇羞辱之能事,用最激烈的污言秽语招呼之。社群历数“电子鸡”的罪状有以下这些:以私密度高的方式出售照片,没有真正彻底的性行为,可以从事边缘的性产业后全身而退,部分甚至没有露脸,“又要做鸡又要攞贞节牌坊”;在明明有海量免费的性视觉资源的网络世界,竟然重金出售一张不够露出的照片,还有一些不争气的男性买家高价购买,“做烂市”;而最将女性分而治之的一个理由是,她们只是拍了照片,不像av演员、妓女有“真实的”体力劳动。

而微妙的是,素海霖在加入av产业之前,恰恰是连登最不齿的“电子鸡”。所以倘若在这些男性社群寻找对她的评价,会发现3月之前,她是肮脏的玩弄男人的骗子;3月以后,她成了敢做敢当的女英雄,也成了抨击“电子鸡”的一个论据。甚至有一个连登贴文问:素海霖会不会成为“改变电子鸡文化的关键”?

在全球性别运动的推动下,现代的性保守与荡妇羞辱,早就不是像以前那么容易辨识、黑白分明,不是我们想像中一群村民对着妓女高喊烧死她的年代了。性别运动推动了一些环境,让生态变得更开放,也带来了更复杂的脉络,甚至赋予了性保守者更像模像样的话术。

对比香港网络男性社群对这两个职业的态度,就不难看出那种把性自由、职业自由挂在嘴边的虚伪了。他们并不是不对女性荡妇羞辱,而是免责了部分他们认可的“荡妇”;他们并不是真的认为“职业无分贵”,而是“贱”的职业由他们随便定义:“电子鸡”贱,女瑜伽老师贱,女明星贱,嫁入豪门的“名媛”贱,而在性产业需要投身所有、能彻底为他们所用的职业,则是他们认可的。

线上私人平台的高隐私度和距离感,在一些地方被认为是保护业内女性的福祉,在男性网络社群却成为从业者的罪状。细看他们讨厌“电子鸡”的理由,无非在于:第一,这些女性没有遵从让他们明晰分辨的方式,模糊了他们将女性区分为“良家”“荡妇”的体系,让他们失去掌控感;第二,她们可能抬高了女人作为商品的价格,“做烂市”,有提高自己作为买家的成本的隐忧;第三,她们的身体、身份没有彻底地成为性商品,为我所用,同样是无法彻底掌控。所以前面那一套所谓性自由、职业自由,都是双重标准的自由,到这里就不适用了。

2010年8月13日,日本成年女演员原纱央莉和演员叶山豪戴著 3D眼镜一起观看他们在《3D肉蒲团之极乐宝鉴》的表演。

2010年8月13日,日本成年女演员原纱央莉和演员叶山豪戴著 3D眼镜一起观看他们在《3D肉蒲团之极乐宝鉴》的表演。摄:Bobby Yip/Reuters/达志影像

玩弄政府的“臭弹”

恰恰是本质上认为av女优职业是“上不了台面”“难登大雅之堂”的,行事的网民才会将之与高坐庙堂之上的香港政府绑定,仿佛扔出一个臭弹;而香港政府反应如同受到莫大羞辱,也说明他们心目中av女优极具侮辱性,严重到需要报警。

另一个说明问题的微妙事件,是香港网民与香港政府的几个回合。素海霖出道之际正值奥斯卡颁奖,文化及旅游局局长杨润雄出帖文恭喜获得最佳女主角的杨紫琼,有网民将之改图为恭喜素海霖出道,而香港政府恼羞成怒,直接报警。这一来一回,被认为是一场挑战权威、充满反抗色彩的玩笑,但同样揭露了双方厌女的底色。

恰恰是本质上认为av女优职业是“上不了台面”“难登大雅之堂”的,行事的网民才会将之与高坐庙堂之上的香港政府绑定,仿佛扔出一个臭弹,以达到揶揄嘲讽的目的,全港都在看笑话;而香港政府反应如同受到莫大羞辱,也说明他们心目中av女优极具侮辱性,严重到需要报警。整件事中,唯一得体大方的,只有不卑不亢向杨润雄直接喊话的素海霖本人。

而对于素海霖乃至更广泛的性产业的维护,也并非出于纯粹的性自由维护。男性这种赞美“伟大的性满足者”情结古已有之,当女人愿意以奉献、拯救、给予的姿态(而非出于满足她自己的欲望),将自己的身体献出,用来满足极度有需要的男人的时候,她便是伟大的、值得歌颂的。从现实到创作,我们看到大量这样的例子:

在2008年的香港情色电影《金瓶梅》中,妓女角色紫烟便是男主角的性启蒙老师;2016年韩国电影《伟大的愿望》中,一名妓女在为长期病患的青年服务后得知其病情,拒收报酬;远至二战时代,日本政府招募慰安妇,也是以女人为国做出奉献为由,少女为了“国家、理想”而奔向战场(当中有不少诱骗例子);近至早期av产业,男性使用者们“亲切”地称女优苍井空为“苍老师”,因为她是很多人的“启蒙老师”。从《金陵十三钗》到彭浩翔《av》,影视作品中充满着各种出于善意和崇高而献出身体的女性。

这些满足男性性需要的天使们,可以是沉稳的知心姐姐或者天真无邪的妹妹,共同点是温柔、慈悲,对于性这件事举重若轻,像发糖一样出于好心把性发给男性,造福男性,完成她性满足的任务,有点像异域派来的仙女,总之不能是个真实、复杂的人。这一套评价机制也在影响现实的女性:素海霖在《明报周刊》的采访中就表示,她认为拍av是给大家的一点点贡献,无论男女都可以从中学习。(事实上,已有大量研究强调健康的性教育不能通过av获得,只通过av了解性,仅能够学习到扭曲、错误的性观念。)

这种情结的背后,是男性深知在一般的现代社会关系之中,他需要花费社交精力、展示尊重、与异性建立社会关系、施展魅力,才能够换取性的可能。而想像、创造、教化出性的奉献天使,强调这种奉献的伟大,就越发能帮助他跳过上述步骤,也能为当中很多的权力问题免责。

所以此时此刻这些男性们赞美的性自由,仅限于一个想要投身性产业能供他们简单消费的女性的性自由,但不包括女同学为满足欲望而和较多性伴侣上床的自由,不包括女同事约会过的对象多为西方外籍男性的自由,不包括女人择偶时将对方的资产水平考虑在内的自由,上述例子,全部“系鸡”。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

香港AV女优素海霖(绘丽奈)。图:影片截图

出片之后,变回“港女”

这两组词语的妙处就在于,它们字面上都是由“香港”和“女性”组成的,没有任何多余内容,但好女性和坏女性的定义解释权就在使用它们的香港男性身上。

这种明面上声称为“我们的香港女仔冲出香港”、实际是“我们香港男人的欲望终于冲出香港被最大的性产业满足”的兴奋,在素海霖初出茅庐的影片发布后,回落了大半。

从这时开始,男性的消费体验落实了,素海霖不再是一个满足香港男性的符号,而成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不完美的性商品。伴随着“我们香港男人的欲望没有被满足”的顾客体验,“上帝们”初期高举进步口号拥护她的场面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全都是对“这件商品”的挑剔:身材不令人满意、胸部不令人满意、私处的样子他们不满意、广东话叫床法不够多变⋯⋯

其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这样的一个评论:在影片末尾,男演员试图对着素海霖脸部射精时,被素海霖一把推开。看惯和接受了日本av中的“颜射”的上帝们,纷纷指责素海霖不专业,不能在行业中走得更远——“尽显港女本色!”——那条评论说道,它在脸书一则相关新闻的评论下被热情地赞至最高。

“港女”同样是由香港男性网民发明的侮辱词汇,“香港网络大典”给出的“港女”特质,包括拜金、自恋、自命不凡、崇外等。而细看这些词汇,也同样出现在中国、韩国、台湾流行文化中男性对女性的批评。与其说“港”,不如说是东亚文化中男性对于不受他们掌控的女性一些共同特质的控诉。

有满足期待、站在同一战场时,素海霖是土生土长的“真香港女仔”;满足不了期待,有自己的主张和展现拒绝时,素海霖就成为了“港女”。这两组词语的妙处就在于,它们字面上都是由“香港”和“女性”组成的,没有任何多余内容,但好女性和坏女性的定义解释权就在使用它们的香港男性身上。而连登一些人对于上述外貌羞辱等指责的反驳,同样诉诸“香港女仔”:有些肉,很真实,不才是我们亲切的香港女仔的模样吗!

“身份认同”真是奇妙的东西,前一秒还能共同为“香港”这个概念自豪和奋斗,下一秒“港”就成了一个男性可以任意贴在女性身上的标签,直接由地域和性别组合而成的侮辱词汇,也真的极致体现了此地男性对女性的控制欲望——而这种控制是全方位的,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无论是建制的还是反建制的,对于女性的控制和分化的脾气是一样的。

一个地域,或者说一个想像的地域共同体的女性,她们的模样、她们的用途,是由这个地方的男性决定的,“香港”这个前缀,有时是褒奖,有时是辱骂,纯粹看你此时的表现对他们有没有用。这一点,不止作用于素海霖,对于此刻阅读这篇文章的任意一名香港女性来说,也是一样的。

日本秋叶原的成人用品店。

日本秋叶原的成人用品店。摄:Nano Calvo/VWPics via AP Images

希望她能拒绝任何她想拒绝的

我们怎样讨论这件事,才能在对性产业中的权力、性别压迫保持警惕的同时,也看见她在其中的自主与力量,以平等的视角,避免将她受害者化呢?

正如前述,性别议题发展到当下的复杂状态,当女权主义者尝试去反思和指控性产业和结构本身时,很容易被秩序的维护者反咬一口,指对方是在单纯地歧视性工作者。本文主要讨论素海霖出道引发的性别和身份讨论,但最后我还是想延展一些关于素海霖个人的想像。

在素海霖出道的消息传出后,首先联系和采访她的,是大量的男性影片创作者和和男记者、主持人,他们的问题和探讨的角度大同小异,无非是励志故事的过程,“av怎么拍”,“你的性过往和选择”,“你的父母还没联系你吗?”但我相信应该有更多的女性去平等地了解素海霖,看见素海霖,和素海霖对话。如果真的细心去看,我们才能看到可能只有女性才更容易留意到、更能共情的问题:

素海霖多次提及她从不敢看自己拍摄的短片、av,因为觉得“丑”和尴尬,为什么这样相貌的女性依然有这样的容貌焦虑?如今网上那些外貌羞辱的评价会让她感到不舒服吗?她提及自己对拍摄题材、手法方面有一些自己的底线和禁忌,这些底线的原因是什么?会在行业中得到尊重吗?从她对目前的两次拍摄的回忆上看,她对拍摄环境是感到安全放松的,这个环境在她入行一段时间后能够继续维持吗?如果她有一天感到不适了,有安全和方便的通道让她主张权利乃至退出吗?我们怎样讨论这件事,才能在对性产业中的权力、性别压迫保持警惕的同时,也看见她在其中的自主与力量,以平等的视角,避免将她受害者化呢?

毕竟,男性观众更关心是她的拒绝颜射有多么港女脾气、“不够专业”(关于性工作的“专业”和人权的边界我们又可以聊上几天);而我同为女性,更希望她能够在一个有足够保障的工作环境中得到尊重,能够一直继续拒绝任何她想拒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