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告别对「乡」的执念,与现实交手
「我自知不能像他一样痛快地文科生转码,慢慢接近一种平静的生活。在混乱之中我能听见内心的低语:人呐,有没有不依赖国境的自由?」
毕业将至,过去数月我最常听到的问题是:你要留在美国,还是回中国?
这个问题好像一个旋转不停的陀螺,在我脑海中不知疲倦地打转。时不时的,我和身边的人都会给它抽上一鞭。中国解除疫情封控后的第一年,流动的自由似乎已经成为人们热衷谈起的珍稀品。许多国内朋友们都开始备考雅思、托福,一时间我感到自己好像置身人人向往的目的地。思索着是否回国的我,也自然成了一个古怪的人。
或许因为未在国内度过防疫最荒诞的一年,没有切身体会过随时可能失去自由的恐惧,在面临留下还是回国的人生关口时,我对在此地的失去更为敏感。在美国读研的两年,我意识到某些自由的远去。陪伴家人的自由、选择职业的自由、中文表达的自由、安全行走的自由、免于歧视的自由……有的自由看起来一点也不伟大,庸俗得很,可是我知道它们对我很重要。
朋友对我说,选择是关乎排序的游戏——在众多自由之中,我不能什么都要。随着地理位置移动的,还有我内心的价值排序。四海漂流让我审视内心,也重新认识我向往的自由。
异乡人集散地
我的应对办法,是放下家与乡的执念,不期待消除分别。何苦以异土为乡?毕竟越想要留下,越想要融入,就越会感到“异乡”和“漂泊”。
在美国,我怀疑人们是否认为归属感或国家认同是一个非理清楚不可的事,因为这里太多人有或多或少的“异乡成分”。不过,有些人总会因为语言或外表的原因被辨认、被指认。这些经历对他们的影响远比我想象中深刻。
我和安娜相识在一堂课上。在一次小组讨论的中途,大家议论正酣,她打断了声浪,鼓励站在边边的我说话。“你怎么看呢?”大家停下讨论,把头撇向我这边。我抛出了我的看法,同学们点头认同,采纳了我的意见。
安娜的举动让我惊讶。讨论时间紧凑,加上大家挤在一块不规则的角落里,有人插不上话也不奇怪。可是安娜看见了我,她看见了每一个人。
讨论结束之后我去和安娜说谢谢,她说她知道很多亚洲学生总是表现谦逊,不习惯插话,但是他们的声音应该被听见。
那个时候,我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一个“异乡人”。她生着白人的样貌,说着一口清晰地道的英语。她是个教育家,她创办了一所专为少数族裔女性而设的学校,她写书,把她从世界各地采访得来的女性成长故事一点点记录下来。现在她被很多人称作“女性领袖”。
直到我们相约在学校外的小酒馆。我问她,为什么会想到做教育呢。她告诉我,这些想法都开始于她的童年。“我的父母从意大利来美国时几乎不会说英语,所以我要当弟弟妹妹的家长,代替他们在学校跟老师沟通。可是我常常因为太紧张而结结巴巴,甚至说不出话来。老师以为我说话的能力有什么问题。”她说这些的时候,是笑着的,眼里闪着光的。她的心里有一股很充沛的正义感,我感受到她深深同情那个小小的、在学校里无所适从的自己。
我没有问过她的是:假如在故事的开头,能由自己而不是父母选择的话,她会选择成长在美国吗?
另一个朋友乔,也向我讲述过他童年的秘密。除了瞳孔的一点深色,乔的外表没有一点像中国人,但他有个中国母亲。小时候,母亲每天会为他准备带去学校的午饭便当。我认识乔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大学毕业,可是他依然很清晰地记得一个十余年前的细节:不愿意在学校拿出妈妈做的中餐便当。
“这太奇怪了,看着奇怪,闻着也奇怪。”乔重复儿时伙伴的话,笑了笑,有点无可奈何,但又表示理解。
我是在一个交换项目上认识乔的。那个项目把中国和美国学生混在一块儿,让他们互相为对方组织本土文化活动。乔是美国学生的代表之一。在闭幕的演讲上,他讲述了自己参与这个交换项目的原因:在博物馆里偶然瞧见中国文物的他,讶异于这个文明的宏大故事。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身份的困惑,一直藏在那个小小的饭盒里。让他想要理解中国,也理解自己多一点。
听到安娜和乔的故事,我感到这种异乡的记忆离我似远又近。远是因为,我未曾把美国当做异乡——说是“异国”当然贴切,但用上“乡”字就言过其实。对我而言,乡的概念意味着一种归属的愿望。可是离家多年四处飘荡,这个愿望已慢慢褪色,不再像最初那样吸引着我。
近是因为,曾经我也有想要把一个地方称作“第二故乡”的冲动,而这种冲动曾给我带来强烈的“异乡感”。
记得在香港读大学的最后一年,我曾经面试一个奖学金,这个奖学金意在表彰每年学校最出色的毕业生。彼时因为疫情,学校不再线下运作,我在大陆的家里做线上面试。屏幕上出现三位教授。
第一位教授说,他希望我了解,这个奖项还从未颁给过大陆学生。
“前两年颁给内地生过”,另一位教授纠正他,随后问:“你说你要去美国留学,然后回到亚洲教书……我们怎么能指望你回香港,而不是回到你在内地的家乡呢?”
这问题让我一惊。这个奖项只说考虑学生的学识和品行,因此我没有预料会遇上这样的提问。不过,奖项评选适逢中港关系的紧张时分,评委将候选人的身份考虑进来,也情有可原。
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无法回答的原因,又恰好是因为这样的提问存在——无论我多么试图辩称自己对香港的认同,或是罗列四年里为社区做的事,都不会改变我的“异乡人”身份。
把一个地方当作“家”,却要被反复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这是异乡人的窘境。因为,所谓归属感,始终有一部分需依赖“本地人”的接受。这种关系是多么脆弱。
我的应对办法,是放下家与乡的执念,不期待消除分别。何苦以异土为乡?毕竟越想要留下,越想要融入,就越会感到“异乡”和“漂泊”;越是不在乎所谓身份、乡土,越是得以四海为家。
抽走了归属感的执念,留下的影响我地域选择的因素变得更现实:文化多元性、生活方式、工作、照顾家人的机会等等。马路上遇到朝我喊着种族歧视话语的流浪汉,我也能大步流星地走过去。
这样的生活,比起一个“本地人”所经历的,会有什么不同呢?这种不同,重要吗?
也许在某一天会变得重要。薇安在美国常春藤大学读了本科和博士,今年是她在美国的第七年。她没想过回中国,但她也没想好未来落脚在哪。她说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不要生在美国,因为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亚裔美国人无法避免地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偏见。“所有亚裔同学们都走过这条路。”
流动的自由,留下的自由
未过身份这一道墙,到不了比拼实力的那一关。
阿蓝在去年年末很萧条的就业市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对互联网感兴趣的她,误打误撞进了自己并不熟悉的医药行业。朋友知晓一个岗位空缺,于是很快帮阿蓝联系招聘人员,事情马上就定下来了。在经济低迷的时候,这样的情节再常见不过:把命运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公司,看看会发生什么。
留学生没有不工作的自由。毕业以后,如果在限期内没有能找到工作,又或者失业期满,就要离开美国。
阿蓝很庆幸她能找到这份工作:能支撑自己的日常花销,也有足够的下班时间用来见见朋友、探探小店。她看上去很满足。她买了一台游戏机,周末请中国同事到家里,跟着游戏里的角色跳一会儿舞。
我以为她很满意现在的一切。直到有一次她告诉我,这家公司还是“有些问题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不过,她并不因此焦虑,而是很平静地、认真地对我说,“选择最重要的就是不后悔”。
阿蓝已经比很多人幸运。学stem科目的她可以在美国工作三年,每年抽一次签,决定自己三年后的去留。许多非stem科目的人文社科留学生只有抽一次签的机会,中签率不到五分之一,也就是说,他们大概率只能在美国工作一年,这让他们在找工作时面临更大的挑战。有几家公司愿意或有条件雇用一个只能短暂停留的外国员工?
我属于只能抽一次签的这类学生。毕业前的半年,我投出近百封简历,他们大部分都没有带来回声。我向校友求助,得到的都是今年公司裁员、行业缩水的讯息。假如非要留下来,也不是绝无办法:我可以找中资公司的机会,或是在非营利组织、高校谋一份短期的工作。但是,“我想做的”要放在很后边;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要想的是“如何留下来”。
如果侥幸留了下来,我是否就能一步步接近理想的职业生涯了呢?事实是,一年以后,我很可能再次面对去向何处的选择。如果未抽到签,那么我要开始打包行李;如果抽得到签,我也不能随意换工作,我要在资助我工作签证的地方持续工作下去。当然,不乏一些诸如在社区大学上学,以换取工作资格的做法。可是,这过程里麻烦和障碍重重,如果不是打定主意要留在美国,难免有怀疑自我的时刻。
这样的困难,和在国内找工作的困难不同。在国内,我的教育和实习背景至少可以给我带来面试的机会。即便落选了,也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使劲。在美国,外国人的身份却是一个抹不掉的阻碍。未过身份这一道墙,到不了比拼实力的那一关。
身边暂时留下来的朋友们也在规划下一站。每年抽签结果公布的春季,刚刚留下的学生们都惴惴不安。抽不到签的朋友中,有的去荷兰,有的去加拿大,有的去英国,有的回到中国。大家都好像尚且拥有流动的自由,但难得留下的自由。
也有留下来安然度日的。张弥在硅谷做工程师,他找到了他喜欢的生活方式。周末去打桌游、爬山,和几位中国朋友组读书会。他一直劝我留在美国,直到发现我心不定,劝不动。他叹口气说,你还是要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想好。是放下所谓职业理想,先在海外扎下根来,踏踏实实挣钱,还是回国把挣钱先放在一边,先肆无忌惮地试试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后者好像总还是吸引我。我自知不能狠心地放下对各种各样的生涯的探索,像他一样,痛快地“文科生转码”,走上成为中产的轨道,慢慢接近一种平静的生活。我没他想得明白。在混乱之中,我能听见内心生出的低语:我还想再想一想、再等一等……人呐,有没有不依赖国境的自由?
不依赖国境的自由
过去两年的疫病和战火告诉我,有些自由就是有国境的。
在旧金山机场通往市区的出租车上,越南裔的司机大哥问我,“你是中国来的吗?”
我回答是。
“你应该留下来。”他握着方向盘,看了下后视镜里的我。雨雾蒙蒙里,旧金山的路很静,海岸线时而从建筑物的缝隙中浮现。
“疫情的时候,我这样的出租车司机排着队去领食物和钱。可是我的越南亲朋,好多人病了、死了,没人帮助他们。也许你现在会孤单,会不习惯,可是时间长了,你就知道这里的好。”
在他接触的资讯里,中国和越南是类似的。所以他很自然地建议我,远离自己的来处。
我们的处境不同,但我却很能理解他。我想起家人、朋友因为疫情被困在家的时间,想起自己漫长的担忧和苦闷。
一个乐天派的朋友曾对我说,“人不会因为环境而更自由,或是更不自由。”彼时我很能听进他这句话,认为它强调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心自由了,在哪儿都能自由!然而,过去两年的疫病和战火告诉我,有些自由就是有国境的。
只是,对于像司机大哥这样的移民来说,美国的温饱是明确的;对于我来说,事情却好像有些复杂。在美国,难说我能不能从事向往的工作,而远离家人是确凿的;回到中国,固然面对束缚,但或许侥幸安然无恙,甚至能对环境做一点微小的改变。
妈妈说她最近时而会头晕,一下子看不清东西。她坐不得长途飞机,可也还是认认真真思索了好久,才决定不来美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时间在我身上的痕迹微不足道,可是妈妈的样子变得很快。
在美国,情绪偶尔绷不住的时候,我能想到的还是她。有时我遇到了困难,她实在担心我,会走到单位的角落里去偷偷和我打视频电话;能理解的,不能理解的,她都会听我说完;我提到的视频和文章,她也去找来看;我在网上发的东西,她看很多很多遍,直到记得比我更清楚。
如果说故乡的所有东西我都能割舍,只有家人是带不走的。
眼看毕业的日期临近,我的心里仍然有两股力量在拉扯。一个说留在美国吧,这里有说话和阅读的自由;一个说回到中国吧,那里有你需要的家人、工作和毋须争取的身份。我知道此番回国以后,再离开并不容易。只能说,对于此时的我而言,在美国,舍弃的好像比获得的更容易衡量。
尾声
4月,在城市公园散步。绿茵上读书的人和小狗互相依偎。风吹过杨柳,水面如流星闪烁。眼前的画面好像梦境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在这异国城市见到特别美好的事物,常常觉得快乐中有点感伤,好像我在拥有时就预备失去。这种未来的不可知,也让我时时提醒自己体会当下。
在故乡成长的记忆是线性的,漂流在外的回忆却好像是一个个瞬间。
从大陆到香港,从香港到美国,对我而言,“异乡”的含义是逐渐具体起来的。如今它已经不再强烈地牵扯到归属感,而是事关一些更为具体的人和事。或许我选择地点的理由越来越不浪漫了,最后倾向于枯燥的务实。但我知道,变得具体是与规则交手的第一步。
过去我以为自由放诸四海皆准,现在我知道自由事关人们内心的价值排序。有些人觉得出国算勇敢,有些人则觉得回国更需要勇气。要我说,全心全意地在当下的缝隙中生长,就是一棵小草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