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豆腐”的主词是男人、动词也是男人,豆腐/女人做为客体、受词,还能谈论主体性吗?」

陈美华

插画:Rosa Lee

(陈美华,台湾中山大学社会系教授)

2006年美国一位黑人社运人士特兰纳博克(Tarana Burke)在网路上发起使用#MeToo(我也是)标签,号召人们以同理、共感的方式,来支持遭受性骚扰的黑人女性。这个来自黑人社区的草根运动,一直到2017年美国白人女星艾莉莎米兰诺(Alyssa Milano)指控好莱坞制片哈维韦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侵之后,好莱坞的名人效应,快速掀起脸书、推特快速转传性骚扰的指控,并迅速扩散到其他国家,形成数位时代最大规模的女性主义运动。

MeToo所带起的反性骚扰运动和过往不同的是,不知名的女性揭露被有权势的男性性骚扰、性侵害时,有另一整个社群等著聆听她们受暴的私密故事。整个运动最大的特征是,受害女性透过MeToo发声,关注者则透过转发或标签“我也是”,让全然陌生的人们得以跨越地理疆界,迅速产生情感连结,并要求被指名道姓的加害者予以课责。MeToo运动在美国各大城、不少西方国家引发大规模抗议游行、韩国甚至推出一系列的性骚扰立法,在欧洲诸多被指控的政治人物以下台收场,凯文史贝西(Kevin Spacey)等好莱坞巨星则失去光鲜亮丽的舞台。

时至今日,MeToo运动在全球北方仍是以白人/顺性别/异性恋/女性为主的反性骚扰运动,而无法更具涵盖性的纳入有色人种女性、同志、跨性别等不同性/别主体的受害经验。另方面,全球南方的研究(注1)则显示,MeToo的出现和一个社会既定的物质与文化条件密切相关。这包括数位科技的普及与否、文化上是否鼓励人们公开谈论性(侵)、主流社会能否接受性别平等的趋势,以及司法究责体制对受害者而言是否友善等等。

从这样的全球图像来看,台湾晚到的MeToo运动就令人困惑。首先,台湾在促进性/别平等事务上有傲人的成就;包括全球少数有民选女总统的国家、四成以上的女性立委,同婚合法化更遥遥领先众多亚洲国家。体制上,反性骚扰立法也是全球名列前矛的国度,包括《性别工作平等法》(2002)、《性别平等教育法》(2004)、《性骚扰防治法》(2005),晚近还新增《跟踪骚扰防制法》(2021),司法基础设施也堪称完备。

在各种文化与制度基础设施相对充份的状态下,何以台湾的MeToo迟至2023年6月才出现?为什么《人选之人——造浪者》可以引爆这么大的风暴?台湾迟到的MeToo究竟意味著什么?自许进步、性别平等的台湾,会不会在体质上更像有MeToo障碍的南半球国家?

2023年6月15日,基隆的行人天桥。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3年6月15日,基隆的行人天桥。摄:陈焯𪸩/端传媒

异性恋常规下的女性日常

性骚扰紧密的被织入女性日常生活的证据之一,就反映在日常语汇之中。“吃豆腐”一词就是台湾社会用来洗白、淡化甚至美化男性对女性不当的性索求与身体掠夺的行为。

性骚扰广泛的指向“在权力不平等的关系情境中,提出违反对方意愿的性要求”(注2),意即行为者希望从既定的权力关系中对他人索求额外的性利益。性骚扰因而常也攀附在职场或学习环境上的权力结构上,同时具有性别歧视的语言或行为,都可能造成女性在职场或学习场域被矮化或边缘化,影响其表现,甚至导致无法与同侪公平竞争,所以性别歧视也都被视为性骚扰。

在这样的知识脉络下,性骚扰的概念犹如Liz Kelly笔下的“性暴力连续体(The continuum of sexual violence)”(注3),从具性别歧视的言词、偷摸、强吻、搂抱、强制猥亵的肢体侵犯迄至强暴等程度不一的性暴力。台湾这波MeToo运动中,大多数浮上枱面的案例系以言词性骚扰、不可欲的性注视(unwanted sexual attentions)和过度追求为主,和欧美、好莱坞明星被MeToo的案件涉及各种程度不一的性侵案例不大相同。

这些在受害人心中埋藏多年,看似“轻微”的言词与行为性骚扰或性别歧视,在这波MeToo运动被大量引爆的现象,反而突显这些同时带有性索求与性别歧视的性骚扰,其实就是女孩和女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而这也是《人》剧引起广大年轻女性共鸣的原因之一。一个程度而言,整部剧有效地打开社会公开谈论性骚扰的空间,并催化了本地的MeToo运动。

性骚扰紧密的被织入女性日常生活的证据之一,就反映在日常语汇之中。“吃豆腐”一词就是台湾社会用来洗白、淡化甚至美化男性对女性不当的性索求与身体掠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