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我们不反抗,社会就会以为这类歧视言论理所当然。」

端传媒记者 许伯崧 发自台北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阿楠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爆红。

我是在7月16日“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现场碰到阿楠的。当天,她手举著数张A3大小的白纸,上头印有“年轻人不需要柯文哲”、“我不要一个会歧视我妈妈、妹妹、同事、朋友的人当我们的总统”,以及柯文哲过去各种歧视女性的发言纪录。她的身影,在这场一眼望去男性远远多于女性的公民集会中,显得十分突兀——尤其是她手上的标语。

这场名为“公平正义救台湾”的游行,发起人为前时代力量党主席、立委黄国昌,以及健身网红“馆长”陈之汉;黄国昌在从政前为法律学者,在中央研究院法律研究所及多所大学任教,陈之汉早年曾加入帮派,后来经营事业有成,在全台拥有多家连锁健身房,经常开直播与粉丝话政治。

之所以号召民众上街,在于黄国昌与陈之汉认为台湾的司法体系已沦为“权贵司法”,且房价日益飙涨、民众无力购屋,因此发起这场诉求“司法正义”与“居住正义”的游行。然而,游行前黄、陈两人因分别拥有20多笔土地、住宅违建、窃占国有地,以及具有“全台连锁健身事业”企业主身份,让活动诉求的“居住正义”正当性广受质疑。

不过,在这场游行之前,台湾社会已有多年没有大规模的群众集会活动,近年来不管是同婚游行、或是较早之前的反劳基法修恶,距离2023年都已有段时日。在活动前,能否号召到足够的人数上街,是各界关注的指标之一。特别是,台湾将于明年1月选出新任总统与国会,活动人数更直接反应了活动指标人物、民众党主席柯文哲的号召力。最后到场人数约万余人,普遍认为不如预期。

既是相隔多年台湾社会久违的大型群众活动,从媒体的角度观察,这场活动基本上脱不了政治意涵,黄国昌、陈之汉的“友柯”立场,让游行始终无法摆脱为特定总统参选人搭建舞台的批评,虽然主办人事前亦极力澄清的“不是为特定候选人造势”但从阿楠现身后所经历的舆论砲火,无可否认地,活动焦点始终围绕在柯文哲身上。

2023年7月16日,“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阿楠手举著数张A3大小的白纸,上头印有“年轻人不需要柯文哲”、“我不要一个会歧视我妈妈、妹妹、同事、朋友的人当我们的总统”,以及柯文哲过去各种歧视女性的发言纪录。摄:许伯崧/端传媒
2023年7月16日,“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阿楠手举著数张A3大小的白纸,上头印有“年轻人不需要柯文哲”、“我不要一个会歧视我妈妈、妹妹、同事、朋友的人当我们的总统”,以及柯文哲过去各种歧视女性的发言纪录。摄:许伯崧/端传媒

逆风举牌柯文哲“歧视女论”的阿楠

“第一次被馆长直播开骂时,我其实觉得还好,但第二次看到馆长也拿白纸,只觉得好幼稚。”

我提前抵达了活动现场。一波波人潮不断地从捷运车厢被吐出,在35度高温的盛夏午后,集会的凯达格兰大道周遭,已经点点布满身穿白色上衣的市民;白色是“公平正义”游行的主题色。

台上的演说随著高温逐渐升温,一名前地方首长呼吁要取消司法官的终身任期制,不能考试过了就是终身职,台下民热情喊“好!”;遭受诈骗的受害者自救会激动地砲轰司法无能;接著是更多的演说、更高亢的情绪。

各政党的总统参选人都来了,鸿海创办人、一直始终未松口不选总统的郭台铭也现身了,但从台下不停的吐槽与耳语,显然这不是他们该来的场子;媒体关切郭台铭与国民党总统参选人侯友宜的互动,郭台铭说“再看看”,但侯友宜上台他就走人了。现场民众则为时代力量党主席王婉瑜在台上重话批评柯文哲时,高分贝吆喝要她“滚下台!”,甚至以她在街头遭到随机杀害的幼女“小灯泡”当梗,嘘声倒赞“小灯泡滚回去啦!”直到柯文哲压轴现身,现场声势回荡不已。

这是柯文哲的场子。既是柯文哲的场子,也有反对意见直冲著他而来。

柯文哲是前台北市市长,2014年以政治素人姿态参选,并获民进党礼让、未提名党籍人选竞选,同年柯文哲大胜对手国民党连胜文24万余票,成为史上第三位无党籍的台北市长。2018年,随著柯文哲入主北市府后与民进党冲突日增,民进党不再礼让柯文哲、派出姚文智参选台北市长;这年,柯文哲陷入苦战,最终以0.3%的微小差距击败主要对手、国民党的丁守中。

根据游行前的民调显示,投入2024台湾总统大选的三位参选人中,柯文哲在年轻族群拥有高支持度,并呈现愈年轻支持率愈高的现象,此份调查结果也呈现在多份民调中。同时,柯文哲的支持者一项被认为“男性远多于女性”,这样的观点也获得民调的支持。一份在游行前所做的调查指出,柯文哲获逾五成39岁以下男性支持,但随著柯文哲在性别议题的歧视言论,20-39岁的年轻女性选民支持度正在逐渐流失。而此,可从游行现场男女比失衡的现象窥见。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柯文哲到现场演讲。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柯文哲到现场演讲。摄:陈焯𪸩/端传媒

阿楠正是冲著柯文哲的歧视言论而来。她举著写有标语的白纸,一言不语地站在路边,在现场巧遇的友人,看到她的行为,便提议“一起吧”。

就这样,寥寥几位对柯文哲歧视言论不满的人,在万人的集会中,显得格格不入。我推开一波波人潮往阿楠走去、拦住了她,自报身份告诉她想做个短访后,戴著口罩的脸庞看不出完整的表情,她匆匆应允后,我们便在大喇叭前以大吼方式进行采访。我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高举纸张,她告诉我“因为言论自由,他们可以来表达他们的主张,我也可以来表示我的诉求。”

阿楠在路边举起白纸的举动,也被现场民众拍照上传社群网站,她一夕间爆红,脸书一则又一则的接力转贴,网友称赞她的勇气,只是没想到后头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活动主办人陈之汉怒不可遏,他在直播上狂骂阿楠,质疑她是“职业学生”、意指是拿钱办事的,要阿楠自己摸著良心、“不要配合民进党搞这些事”。他也在直播上贴出照片说道,“我们拿著诉求牌一定是高举骄傲大喊,但她只是头低低、遮遮掩掩,好像做了什么坏事。”陈之汉说自己看不下去,“我不支持歧视,但你做这种东西干嘛,他(柯文哲)真的歧视吗?”

在陈之汉挟带高流量诉诸网路公审后,粉丝也跟进怒骂、甚至直接以外貌羞辱的方式讪笑阿楠,不管是网路肉搜、各式诋毁攻讦的恶意纷纷倾巢而出,民进党、时代力量民代接连发文声援阿楠、呼吁停止公审,台湾政论节目也批评馆长将现场不同意见进行公审不可取;针对后者,馆长再度开直播,模仿阿楠手拿白纸,上头写有“请勿歧视男权!抗议!抗议!抗议!”,他说:“拿这张纸,我也可以啊!”

在被“公审”两周后,阿楠传了讯息给我“我愿意受访了”,她从舆论风暴中归来,决定再朝风暴走去。“第一次被馆长直播开骂时,我其实觉得还好,但第二次看到馆长也拿白纸,只觉得好幼稚。”阿楠看向坐在一旁陪同的姪女说,“小学生都不会用这种方式嘲弄别人了。”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曾经的柯粉,为何转为柯黑?

“他常骂别人双标,结果他自己最双标啊。”

在历经这番震撼,为避免被肉搜徒增困扰,阿楠先是改了自己的Instagram帐号,静静地旁观著这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716活动现场,她请我使用“陈小姐”的化名。今年29岁的她,做著一份薪水不比一般上班族优渥的工作,自承学历不好,从管理学院毕业但对管理没兴趣,因此自学设计,目前从事平面设计工作。之所以去716游行,起因是她一名外国友人没看过台湾的集会游行,因而带他到现场看看。

阿楠心想,既然人都要去了,也不想只是人去到现场、却什么也不做。当她知道柯文哲也会现身,便下了一个决定:我要去表达对柯文哲“歧视女论”的不满。

她从头搜集了柯文哲的歧视女论,在白纸上详列上十点:有些台湾女性同胞直接上街吓人;陈以真年轻又漂亮,坐柜台差不多啦;外籍新娘已经进口3、40万;妇产科剩下一个洞;比喻都更,被强暴的比被诱奸的便宜;陈菊是比较肥的韩国瑜;女性越多的行业越没落;30岁以上未婚女人像残障车位;有特别聘请漂亮的女性发言人;30岁未婚女性占30%,有国安危机。

同时,顺著反对柯文哲的歧视女论,她另张白纸上直接诉诸“年轻人不需要柯文哲”;此前,台湾社会风起云涌的MeToo运动,也让她在另张白纸上印下“我不要一个会歧视我妈妈、妹妹、同事、朋友的人当我们的总统”的宣言。

逆风地在柯文哲的场子反对柯文哲,看似“柯黑”的举动,其实在2014年之时,阿楠是个不折不扣的柯粉。2014年的台北市长选举,她将取得投票权后的第一张选票,投给了当年为前台大医师的“政治素人”柯文哲。当年,柯文哲大胜国民党籍的连胜文,终结国民党在台北市长达16年的执政。

阿楠煞是欢欣鼓舞。她经历了2014年太阳花学运,那年是许多台湾青年政治启蒙的一年,阿楠亦是“太阳花世代”的其中一员。

那年,阿楠对公共事务与政治意识仍处于模模糊糊的状态,面对柯文哲以“白色力量”刮起所谓“新政治”的风潮, 依旧柯文哲妙语如珠的“金句”依然印象深刻,她暗自期盼著,“终于有一个跳脱蓝绿的第三人选了。”

在阿楠眼中,柯文哲的素人形象,让她隐约感觉到,“或许柯文哲没有传统政治上的包袱吧”,加上彼时柯文哲仍标榜“墨绿”及“抗中”的色彩,对于进步价值的主张也深深吸引了她。

阿楠的贴纸。摄:唐佐欣/端传媒

阿楠的贴纸。摄:唐佐欣/端传媒

学生时期的阿楠,对公共事务称不上有兴趣,家里从中南部举家北上后,最后在菜市场找到一份糊口的生意,她说她父母“混的不好”、北上说台语会被讪笑。陈水扁选上第二任总统时,他父亲甚至跪在家中地上痛哭失声。她其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反对国民党与中国签订服贸协定,台湾爆发冲击社会的太阳花学运,阿楠首度走上了街头,在立法院外的青岛东路静坐抗议。乘著太阳花学运气势现身的柯文哲,“台大医生”、“墨绿”、“抗中”、“新政治”、“公开透明”、“白色力量”⋯⋯这些标签很快地占据阿楠的心思。这样的情景,就像前台北市政府副秘书长李文英所揭露的,柯文哲在一次内部会议中说,“要让年轻人看到我就像破壳小鸡,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深深烙印在脑海,不管我说什么,年轻人都会原谅我。”柯文哲称此为“imprint(铭刻)”。

因著对蓝绿恶斗的反感、太阳花学运催生出青年世代对新政治的期盼,此外,柯文哲鲜明的人格特质——直言不讳、敢说干骂、标榜务实及效率,及台湾中老年人普遍有的“阿伯”感与“干话”风格,让柯文哲从前一名前急诊室主任,转而成为台湾蓝绿结构下的第三股支持力量,以“阿北”的形象(台语发音a-peh,意指阿伯)收获不少年轻人的心。

但在经历那场政治启蒙后,不消几年,阿楠就梦醒了。

“与其说感到被背叛,不如说那才是柯文哲的真面目。”其实早在柯文哲投入2014年底的台北市长选举前,已有一些令人隐隐在意的事迹。同年9月,柯文哲说国民党嘉义市长参选人陈以真“年轻漂亮,可以坐柜台”,此番发言被批评性别歧视,柯文哲随后也为此致歉。此番歧视言论,也印在阿楠在游行手举的白纸上。

此后,随著农村运动工作者、作家吴音宁于2017年上任台北农产运销公司总经理,柯文哲与吴音宁嫌隙日增,除多次对吴音宁语带嘲讽,并屡在媒体前爆粗口,随著北农争议不休,吴音宁最后于2018年11月底卸任。

“柯文哲怎么对吴音宁的?就是以各种负面标签往吴音宁身上贴。”阿楠指出,柯文哲在人与人的关系上习惯以贴标签的方式与他人来往,“我想要你形象好,我就贴你好标签,反之就是抹黑你。”已经出社会工作的阿楠,在经过社会事的洗礼后,对这类贴人标签的方式备感厌倦;此前,柯文哲在2015年提出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声气相通的“两岸一家亲”言论,早已引发阿楠身边友人的“退粉潮”。

再后来,2018年柯文哲在面对东奥正名公投时被民众要求表态立场,柯文哲反回“他很讨厌被胁迫的感觉,人民有不表态的自由”。在连番歧视言论、言行不一的脱序言行后,阿楠自此正式“脱粉”,成为他人眼中的“柯黑”。2020年柯文哲在同婚公投说自己支持同志,却在公投票投“废票”,这些“双标”行为,对阿楠来说只是加深对柯文哲的恶感,“他常骂别人双标,结果他自己最双标啊。”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前立法委员黄国昌与“馆长”陈之汉上台演讲 。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前立法委员黄国昌与“馆长”陈之汉上台演讲 。摄:陈焯𪸩/端传媒

“你们是不是有领钱的啊?”

“我其实觉得好好笑、真的好荒谬,为什么要因为这样就骂人,还骂我头低低的?”

“我其实觉得好好笑、真的好荒谬,为什么要因为这样就骂人,还骂我头低低的?”作为当事人,阿楠出人意料地把馆长半小时的直播给看完了,虽然以被飙骂的方式登上馆长的直播、进而成为全台新闻报导的人物,阿楠的情绪还算平稳——“真的好好笑”是她厘清这段网暴后的心得。

阿楠说,她当天去到现场,也就是静静地拿著纸张站在路旁表达诉求而已,作为“路人”,从未料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爆红、被舆论出征、馆长开直播狂骂,直到朋友接连传了相关的贴文给她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被公审了。

阿楠在现场随时保持警戒,只要有人接近,她定拿出手机录影;她知道自己的行径一定会遭致反感,但主张言论自由的他,依然跑去超商印出柯文哲“歧视女论”的纸张。有些YouTuber、记者试图接近她采访,但她一直避开与对方的眼神交会;她也感受到身边的非善意眼光,但她不想与人直面冲突,只想把自己当作一块招牌,将上头的讯息告诉来到现场的民众。

一名年约五、六十岁的男性向她靠近,虽未正眼直视对方,但阿楠能察觉到这位阿伯愤慨的情绪,正当她来不及抬头时,阿伯已经劈头痛骂她“妳说柯文哲这个,妳有证据吗!”随后,即是连珠炮的怒骂:“你们是不是有领钱的啊?”、“羞不羞耻啊?”阿楠不想跟这名长者有正面冲突,刻意错开眼神交会,活动工作人员连忙上前缓和,并问阿楠“妳要不要换到其他地方去?”

“为什么是我换地方去,该换地方去的是那个阿伯吧?”阿楠嘀咕著,但是阿伯依旧难掩怒气,这时,一名大学女学生凑向前去,对著阿伯说“有有有!有证据!柯文哲真的有讲过这些话!”

只见这名女大生一面向阿伯说明柯文哲的确说过“女生不化妆上街很吓人”,一面徒手在自己的脸上抹抹擦擦——女大生把自己脸上的妆容卸掉,她向阿伯灿笑地说:“可是你看,我卸妆也很美呀。”

虽然阿伯依然嘴上碎念不停,但气氛不若几分钟前火爆,女学生顺著这股气氛询问阿伯:“你平常都看哪间媒体呀,我来帮你查查柯文哲是不是真的说过这些话。”阿楠说,女学生亲切地向阿伯说明、提出证据,阿伯的情绪平复许多,只好嚷嚷“喔喔喔对”。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摄:陈焯𪸩/端传媒

“看著我们被年长男性痛骂,却没人靠近想说点什么,”阿楠说,但是女大生看到后,便跑向前化解冲突场面,看到一个年轻女性愿意为另一个女性发声,而且不是加入互骂行列,而是以幽默化解,她心里很是感动。

除了这类“铁杆”柯粉的谩骂外,也有年轻的男性对她手持标语的方式感到困惑。

“这里不是不能做政治诉求吗?”这名男性问阿楠。

此前,主办单位在行前再三灭火,这场公民集会诉求是“司法正义”与“居住正义”,不是任何总统参选人的造势活动,然而在舞台上,郭台铭、侯友宜、柯文哲都喊出“民进党下台”,王婉瑜则因砲轰柯文哲“与黑道站在一起”,被台下广大的柯粉嘘声倒赞一度打断发言——不管在台上、或是台下,“诉求”都是政治性的。

阿楠说,这位男性虽然口气不带挑衅,也可能是抱持著好意想要“提醒”她,这里不能有政治活动,但可能没开口的是,不能有“这场合不允许的诉求”;亦即,你不能对主办方作出不礼貌的“挑衅”行为。

参与过近十年大大小小公民集会活动的阿楠说到,台湾的游行除了主办方发起的诉求外,经常有更多想说话的、有诉求要表达的个人、团体都会到场寻求曝光,“不是只有你能在这里讲话,我也可以在这里举牌说我要说的。”

“结果在现场,我们被说成去闹场的一群职业学生,”阿楠理解到,即便至今,仍有不少台湾人认为你在一个场合,必须要尊重主办单位,不该有这种“自取其辱”的行为。她提到,也有一位年长的阿伯带著标语好奇问著阿楠他可以去举牌,阿楠热心地向对方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啊。”

而像这类怀抱各自目的及诉求前来的,其中最令阿楠在意,莫过于一名为了儿子命丧军中而奔走陈情的“蔡妈妈”。

这也是阿楠最后愿意受访聊聊716的主因。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阿楠。摄:唐佐欣/端传媒

公平正义现场,蔡妈妈为儿请命的背影

她不确定蔡妈妈能否记得她,但在716那天,她在现场认出了蔡妈妈,拿著字牌穿梭在现场。

“蔡妈妈”本名叫做尤瑞敏,2008年,蔡妈妈在空军服役的儿子蔡学良,在台东县一处靶场中弹身亡,案发现场虽有15人在场,但无人目击事发经过。军方给出的回应是,蔡学良在靶场中把步枪枪口含入口中,开枪自裁。蔡妈妈无法接受,她不相信她的儿子会自杀。

蔡学良中枪身亡后,军方仅进行遗体相验(就外观进行检视),而未解剖详细了解死因。除此,蔡学良相验也仅有一名军法医,而未纳入如鉴识与枪弹等专家,遗体更在事发后七天即迅速火化,让蔡学良之死更难厘清真相。蔡妈妈因此走上漫长的真相之路。

这些年过去,原先受军方认定的“吞枪自裁”,陆续受到其他鉴识专家的不同意见挑战,争讼不断;2013年台湾一名在陆军服役的义务役下士洪仲丘,在退伍前两天,在军中疑似遭受霸凌、凌虐等不当惩处而死亡,随后,因著对国防部应对案件调查的各种荒腔走板以及重重黑幕,愤慨的公民社会在“公民1985行动联盟”号召下,步上凯道宣泄不满。当年聚集十数万人潮,是2006年“倒扁运动”(抗议前总统陈水扁贪腐的集会)以来,台湾最大规模的公民集会。洪仲丘案也让蔡学良等军冤案被更多人知道。

因著太阳花的政治启蒙,阿楠一一回头“补课”台湾公民社会的历史,她读到了蔡学良案,也实际参与过几次声援蔡妈妈的活动,她不确定蔡妈妈能否记得她,但在716那天,她在现场认出了蔡妈妈,拿著字牌穿梭在现场。阿楠上前向蔡妈妈打了声招呼,跟蔡妈妈说了声“加油,辛苦了”,她心想,蔡妈妈“又来了”,或许想借由这场活动的声势与媒体曝光,让人们可以继续关注她的孩子蔡学良的命案。

2015年,台湾高等法院判决国防部应给付蔡学良家属148余万国赔金,然而却在未经枪枝试射实验下,即认定蔡学良死于“步枪走火”,但此认定又遭法医专家质疑,伤口并非步枪所致。至今,案件依旧充满疑点,蔡妈妈亦不放弃国赔上诉的机会。2023年6月,蔡妈妈就国赔案声请再审,但遭高院驳回上诉确定。

“716后,其实有很多媒体透过各种管道找我访问,或是希望我可以上政论节目,”但心中始终犹豫的阿楠,最后决定,假如要受访,她希望能表明自己的动机,是想为蔡妈妈增添曝光。她说,毕竟自己要说的,都已经在当天透过那几张白纸说完了,“这些就已经够了。”

阿楠回顾了她在716的下午,她说完她的故事,也透过自己,让新闻上还能持续有蔡学良与蔡妈妈的关键字更新。虽然蔡学良案迷雾重重,但每一次的新闻见报,阿楠相信,这都将笃定蔡妈妈继续追索真相的决心。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摄:陈焯𪸩/端传媒

2023年7月16日,台北,“公平正义救台湾”游行。摄:陈焯𪸩/端传媒

“柯文哲现象”放大歧视言论

“柯文哲就是一个集合体。”

阿楠目前仍在就读小学六年级的姪女,边玩著手机、边陪在阿楠身旁受访。716当天,姪女也跟著阿楠去到现场,虽然阿楠不断劝退她、跟她说“那边很无聊喔”,但姪女执意前往。姪女也是让阿楠无法再忍受柯文哲歧视言论的主因。

从小陪著姪女长大,让阿楠对于性别议题更为在意。“像她还只是个小学生,就变得很在意自己的身材,”阿楠说,各种嫌她胖、妳要瘦一点的言论始终纠缠著姪女,但在社会享有高支持度的政治人物,动辄发言即是歧视女性的言论,阿楠认为,柯文哲的现象,让这些歧视言论更加肆无忌惮、并经过转贴后一层层地放大。

“这个社会很多女性有严重的容貌焦虑,大家身边都会有一个在减肥的女生,”阿楠说,当社会对女性的外表有更高的要求,一旦无法达到,社会就会贬低女性,让很多女性没自信、用严格的方式对待自己,甚至伤害自己。

“柯文哲就是一个集合体,”阿楠说,柯文哲召唤出那些对所谓“政治正确”反感的选民,让过去隐藏心中想说不敢说的言论,如今大刺刺地成为新闻报导的标题。如今,那些过往留在匿名网路论坛的网友走了出来,他们因著“公平正义”聚集在一块了。

游行人潮散去,因著阿楠点出柯文哲“歧视女论”的涟漪仍未停歇,支持者连连举柯文哲如何提拔党内女将为例,试图证明柯文哲没有那么“厌女”。

阿楠认为,柯文哲说的话明明白白就是歧视,“任用女性”无法抵销掉歧视言论所造成的伤害和羞辱,“柯文哲在言语上对女性的不尊重,这和他是否任用女性完全是两回事。”她强调,假若我们不反抗,社会就会以为这类歧视言论理所当然。

阿楠想到她的家人、想到她自己,因为容貌、身材而经常对自己感到抱歉、觉得丢脸。这样的心情,最后浓缩在一段她传给我的文字讯息:“我不想轻易让这些歧视这样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