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芒果季：巴基斯坦去年5月9日暴力事件被捕者家属的漫长等待
现在是巴基斯坦的夏季，也是盛产芒果的季节。但是今年25岁的安布尔却无法忍受这种水果，尽管这是该国最著名的出口产品之一。
芒果让安布尔想起了她那已经入狱的丈夫穆罕默德·扎米尔。这位养育着3个孩子的母亲说，“我丈夫喜欢芒果”，她的家位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第三大城市费萨拉巴德。
2023年5月9日下午晚些时候，扎米尔与弟弟共进午餐后已在回家的路上，但他却成为了巴基斯坦街头在该国前总理伊姆兰·汗被捕后爆发的上万人抗议活动之中的一员。伊姆兰·汗的支持者袭击了政府大楼甚至军事设施，在此之前，这位前总理指责该国军队在一年前阴谋策划了他的下台。
巴基斯坦军方镇压了抗议者，后来他们还被巴基斯坦政府指控发动了所谓的“未遂政变”。但是人权组织表示，在当年5月9日骚乱后全国各地被捕的9000余人中，有许多人并不是政治活动人士，有些人甚至只是旁观者——他们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而33岁的扎米尔也是在费萨拉巴德被捕的人员之一。他的家人相信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因此，安布尔买回了丈夫最喜欢的水果，准备在他回家时用芒果奶昔来迎接他。
一年后，在丈夫被捕时还处于怀孕状态的安布尔实际上已经成为了他们5岁儿子、3岁女儿和小女儿的单身母亲——小女儿是在丈夫被捕后出生的。安布尔还在等着给扎米尔做芒果奶昔。
她说，“那个夏天结束了，冬天来了又去，现在，新的芒果季节到来了，但我丈夫还没有回家。”
“黑暗篇章”
2023年5月9日，板球运动员出身的巴基斯坦正义运动党创始人伊姆兰·汗因腐败指控而在首都伊斯兰堡出庭时被捕，随后，巴基斯坦爆发了全国范围内的抗议活动。
伊姆兰·汗的支持者冲进了一名军事指挥官在拉合尔的房屋，并部分烧毁了这座房屋。在那天晚上，一群暴徒还试图闯进拉瓦尔品第镇戒备森严的军事总部。
在巴基斯坦安全机构面对这种从未经历过的状况时，执法官员开始向袭击者开枪。抗议活动中至少已有10人死亡。一个已经陷入严重经济危机的国家发现自己正在努力应对日益加深的政治不稳定。
巴基斯坦正义运动党支持者的愤怒源于伊姆兰·汗提出的指控，即“建制派”（对军方的委婉说法）是造成他在2022年4月下台的幕后黑手——当时，他在议会的不信任投票中落败，从而不得不将权力移交给以现任总理夏巴兹·谢里夫为首的执政联盟。
巴基斯坦强大的军队直接统治了该国30年的时间，即使是在文官政府的统治下，军方也享有重大的影响力，但他们一直否认伊姆兰·汗的指控。
军方声称，2023年5月9日的抗议活动是巴基斯坦历史上的“黑暗篇章”，并承诺会对抗议者采取严厉行动。
与此同时，于当年5月11日被保释的伊姆兰·汗，最终又于同年8月被捕，此后，他因一系列与腐败、泄露国家机密甚至婚姻中的宗教有效性相关的案件而被定罪。这又反过来导致他被取消了参与选举政治的资格。伊姆兰·汗无法参加今年2月举行的全国选举，目前仍处于被拘留的状态。这位前总理否认了针对他的指控，并表示这些指控完全是基于政治动机。
在去年5月9日的骚乱之后，被捕者中有105人根据《官方保密法》(OSA)的一项规定而受到指控——巴基斯坦政府对该法案进行了修订以扩大其应用范围。修改后的法律对任何“接近、查看、越过、闯入、进入、攻击、破坏或以其他方式破坏任何禁入地点”的人员实施处罚。
这些案件是在军事法庭审理的，被告无权就其判决向民事法庭提起上诉。在此类案件中是否会见律师通常是由军方自行决定，而如果被军方否决，他们往往会提供所谓的“被告之友”——来自军队法律部门、负责协助被告的军官。
这105人全部被定罪。今年4月，根据巴基斯坦最高法院的指示，其中20人因量刑不到一年而被赦免。
由于最高法院的限制令，包括扎米尔在内的其余85人的定罪目前被搁置——最高法院目前正在审理有关军事法院合宪性的案件。但这85人目前仍被关在监狱内。
“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月”
安布尔表示，这一切都始于去年5月9日下午。当扎米尔快到家时，他看到自家附近的一栋建筑外聚集了一大群人，他意识到那是三军情报局（巴基斯坦军事情报机构）在当地的办公室。而人群则是伊姆兰·汗的支持者，他们在抗议他的被捕。
安布尔表示，扎米尔用手机拍摄了抗议视频，然后就回家了。当天晚些时候，同时还拥有一家手机店的房地产经销商扎米尔在社交应用程序WhatsApp上与一些朋友分享了他所拍摄的视频。
一周后，扎米尔在他的店里被4名官员逮捕，其中两人身着警服。2023年3月，扎米尔的父亲去世，他的家人当时仍沉浸在悲痛之中。而现在，他们又要面临新的打击。
安布尔表示，“扎米尔在过去做过很多的社会工作，该地区的人都认识他”，“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捕。”她还表示，警察在逮捕过程中表现得很有礼貌，扎米尔的家人相信他可能很快就会被释放。
扎米尔被关在费萨拉巴德的一所监狱内，他的兄弟们会去探望他，而安布尔则留在家里。她说，“他（指扎米尔）会给我发信息，要求我保持坚强，照顾好自己，因为我当时怀孕了。”
然而，扎米尔很快就被转移出了费萨拉巴德，一个多月以来，家人都不知道他被带往了哪里。安布尔表示，“那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糟糕、最困难的时期。我们不知道他的下落或者他是否安全。”最终，巴基斯坦当局在去年7月告诉扎米尔的家属，他被带到了旁遮普邦的主要工业中心锡亚尔科特，而那里距离费萨拉巴德约250公里。
安布尔于同年7月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她说，自丈夫被带走后，她的生活就像陷入了“人间地狱”。
“我的生日就在下个月”，安布尔表示，“但这将是他连续第二年不能和我们在一起度过这一天了。”
“别指望我会来救你”
在拉合尔费萨拉巴德以东约180公里处，26岁的阿西夫·阿里还记得，他曾在去年5月9日向比他小两岁的弟弟法兰发出了严厉的警告。
阿里最初来自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的香拉县（正义运动党的大本营），并于2019年搬到拉合尔，两年后，法兰也来到了他的身边，以便在旁遮普大学攻读动物学本科学位。
阿里虽然公开宣称自己是伊姆兰·汗的支持者，但他表示，兄弟俩在政治上并不活跃。然而，在伊姆兰·汗被捕后，法兰就告诉阿里，他想参加拉合尔的正义运动党抗议活动。
阿里回忆道，“我一再告诉他不要这样做，但他很固执。我向他警告了相关后果，并告诉他，如果你被捕了，不要指望我来救你。”
午夜时分，法兰没有回家，阿里开始用手机给他拨打电话，但却一直无法接通。阿里后来得知，法兰正是进入拉合尔一名军事指挥官官邸的抗议者之一，该官邸在当地被称为“真纳之宅”，这座建筑以曾居住在那里的巴基斯坦创始人穆罕默德·阿里·真纳的名字命名。抗议者们放火焚烧了这座建筑。
去年5月9日晚间，法兰与另外数百人被捕。
他们被带往当地监狱。法兰要求阿里带上他的课本——当时距离他的大学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但在第二天，阿里得知法兰已经被军方直接拘留。阿里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收到法兰的消息了。
“在最初几天内，我一直在他的去向问题上向父母撒谎。然后，我不再接听他们的电话，以避免与他们谈论法兰”，在一家小企业内担任营销代理的阿里这样说道。
法兰未能参加考试，目前仍被军方拘留。
“判决书在哪里？”
从去年12月中旬到今年1月，律师卡迪嘉·西迪基每天都会前往拉合尔军事法庭——那里正在对去年5月9日暴力事件的被告进行审判。她代表其中3人参加庭审。
但是她说，法庭的程序留给她的问题多过了答案。在每起案件中，她都是在听证会前30分钟才获准了解针对其当事人的指控的详细信息，而这让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进行准备。
她的所有当事人都根据殖民时代的《官方保密法》被定罪。“军事法庭的审判主要针对那些仅仅是靠近他们所谓的禁区的人员”，她说，在所有的案件中，她都没有收到最终的定罪判决书副本。这就意味着，像她这样的律师根本不知道当事人的刑期有多长。
西迪基表示，巴基斯坦的刑事诉讼程序允许对破坏公物和制造骚乱等犯罪行为实施惩罚。“那么为什么要在军事法庭上对他们进行隔离审判，而不是通过民事法庭呢？”
半岛电视台于今年5月6日向巴基斯坦军方媒体部门三军公共关系部发送了一份详细的调查问卷，寻求对方对仍处于被逮捕状况的人员的家属以及律师提出的问题和指控作出答复。西迪基是他们的代表之一。该调查问卷同时还与巴基斯坦信息部共享。半岛电视台在次日跟进了这项要求。但这两个部门尚未予以回应。
然而，一名军方官员向半岛电视台引述了三军公共关系部主席艾哈迈德·谢里夫·乔杜里在今年5月7日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他在会上谈到了军方对去年5月9日事件的反应等等。
乔杜里表示，参与去年5月9日暴力行为的人员需要受到惩罚——他们的定罪对于维持巴基斯坦法律体系的公信力至关重要。他还表示，“我们认为，为了维持对该国司法系统的公信力，肇事者和实际参与所有此类行为的人员都必须受到惩罚。”
“有哪个国家的开国元勋（指真纳）的住所会遭到袭击？有哪个国家的武装部队敏感设施会遭到袭击？”乔杜里质问道：“如果人们相信巴基斯坦的司法系统及其问责框架，那么根据宪法，那些对2023年5月9日事件负有责任的人员——包括其肇事者和策划者，都必须承担法律后果。”
“我们对此无能为力”
但是这些“后果”也影响到了服刑者的家属。拉合尔的阿里表示，他的母亲开始变得“精神不稳定”——她在去年只在监狱内见过法兰两次。
他说，“对于他们（指法兰的父母）而言，看到他这样真的很难过。”
阿里每周都会去拉合尔的军营内看望他的兄弟一次，并被允许与他相处30到60分钟的时间。
阿里说，“我试着带去他喜欢的任何东西，但仍存在很多限制。军方告诉我们只能带一些无骨咖喱。此外我们还不被允许携带任何液体。”
在费萨拉巴德，安布尔称，她自今年3月份以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丈夫。他们在今年4月份通过电话。
她说，“我的儿子非常想念他的父亲。”当今年3月份家人去看望扎米尔时，这位父亲和孩子们玩了几分钟的时间。但当他们必须离开时，“我的儿子根本无法停止哭泣”。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在没有丈夫的情况下度过一生，而且孩子还会不断追问你一些你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