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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04T00:34:15.410Z
1989年六四事件期间,林培瑞担任美国科学院中国大陆办事处主任。6月5日凌晨,他把方励之夫妇带入美国大使馆。(资料图片)

德国之声:像您这样一位这么重要的亲历者,我们首先想知道的就是,六四已经过去35年了,您到现在为止个人最鲜活的六四记忆是什么?

林培瑞: 我当年在北京观察的最鲜活的记忆,大概是六四上午,我起床到人民大学门前去听学生从北京各地回来报告他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消息。学生在那儿设了个广播站,有的从木樨地、天安门、六部口等不同地方回来,有的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有的滔滔不绝地哭嚷,有的很冷静地描写。这给我印象很深。

而且还有一个相关的印象。我在人民大学门前听的时候,有不同的人也一起停下来听。有学生,包括外国学生。我记得有一些非洲学生,黑人学生,还有从外地来的中国农民,他们推着小车准备进城卖菜,他们也停下来。所以,有这么多不同背景的人,有非洲学生,有林培瑞,有中国农民,有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都在那儿,似乎各种背景没有关系。我们看人都是你是个人,我是个人,我们听到的、看到的是最基本的人权问题。这给我印象相当深。

德国之声: 当时学生跟您汇报情况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到现在为止仍然给您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林培瑞: 没有特别的。当然,他们说的都很动人,可是分析程度不强。他们只是报告他们所看到的坦克车、有人跑等等。所以没有特别的回忆。

1989年的六月四日,中国当局动用坦克镇压学生运动(资料图片)

德国之声: 明白。那我们想知道,六四35年现在过去了,当然前几年您发表了一个很重要的讲话,我么们为什么记住六四?那现在35年过去了,您今年会怎样纪念六四35周年?

林培瑞: 35年来,我每次的六四都有一种共同的印象,就是回顾当时的灾难,同情那些被伤害的人等等。可是近几年来,有一种向前看的情绪。六四的学生示威,当年我没想到那么多人会出来上街,也没想到那么多普通北京公民会支持他们。这让我感觉到中国底层对共产党统治的反抗比我本来想象的还要深。因为日常生活里的价值观还在那儿。不管多少年,无论是大饥荒、六四、文革等等,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价值观还没有被消灭,还在那儿。

现在回顾35年来,我更觉得哪怕习近平那么想做个新的毛泽东,磨灭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都成为习近平的崇拜者——这是一种表层现象。我相信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价值观还没有多少变化。

德国之声: 那您个人会怎样纪念六四呢?在六四当天,您会做什么比较特别的事情吗?

林培瑞: 每年都不一样。6月3号,今年德国的廖天琪预备了一个全球纪念六四的活动,我答应参加。然后六四那天,我会坐飞机到美国斯坦福大学参加一个纪念六四的活动,也会有演讲,请我说几句话,然后再举行一个问答形式的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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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女神:天安门晨曦下,抗议者用塑料泡沫和石膏材质在金属支架上树立起一座高约10米的民主女神像,女神所处位置正对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像。在6月4日清晨,士兵动用坦克和武装车辆推倒了这座塑像。
唱歌的女警:在中国政府六四镇压之前,局势已经趋于紧张,但市民们经常会向士兵和警察送东西。有时候,入城部队会与示威者一起高唱爱国歌曲。图中这位女警在天安门广场上引吭高歌,而几天之后,军队进驻,民主运动遭到武力镇压。
挣扎:1989年6月3日,六四镇压一天之前,人民大会堂附近,一位妇女被夹在了民主派示威者和军队中间。当天午夜,第38军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开火,最终夺取了被示威者占领数周的天安门广场。
缴获的武器:镇压之前一天,数千名示威者围绕在一辆公共汽车周围,一张摆在车顶的桌子上摆放着缴获的武器。在政府宣布戒严之后,士兵和示威民众之间曾一度关系微妙。示威者有时向士兵送上礼物慰问,而部队也曾暂时退却。
为民主而抗争:6月3日深夜,一辆装甲运兵车刚刚冲破了示威者搭建的路障,便在人民大会党门前被示威者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戒严部队士兵正在准备对示威者开火。
燃烧着的运兵车:6月3日晚间,示威者在天安门长安街上点火焚烧一辆装甲运兵车。这是摄影师威德内尔(Jeff Widener)当晚拍摄的最后一幅照片,此后不久他便被示威者掷出的砖头意外击中。虽然遭受剧烈脑震荡,但由于手中相机的外壳抵消了大部分冲击力,威德内尔逃过一劫,没有生命危险。
镇压:6月4日,学生领导的民主运动遭血腥镇压之后第一天,一辆装载着士兵的卡车在北京宾馆门前的长安街上巡逻。当天,一辆类似卡车上的士兵向北京宾馆大堂内站立的旅游者开枪。
“坦克人”:6月4日,一个拿着购物袋的孤身男子站在长安街的正中间,试图阻挡坦克编队的去路。二十五年之后,此人的最终命运依然不为人所知。这一场景成为了天安门民主运动最具象征意义的图像之一。
死去的英雄:6月5日,一群民众在长安街上展示一张据称摄于当地一处太平间的图片,画面上的死者据称都是38军士兵在抢占天安门广场过程中枪杀的示威者。死者身上巨大的创口显示士兵动用了达姆弹。大赦国际组织认为,至少300名平民被杀。
清扫:军队镇压民主运动后,两位妇女正在打扫广场,她们身后是一辆已经被烧毁的公共汽车。抗议运动中多辆汽车和军车被烧毁,一些士兵因此身亡或受伤。
保卫毛泽东:镇压之后几天,天安门城楼前始终有士兵和坦克守护。
兄弟并肩:1989年5月下旬,美联社摄影记者威德内尔(左)和华人摄影师刘香成在紫禁城前留影纪念。当时可能他们都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中国政府便动用武力镇压了天安门民主运动。

德国之声: 您在过去几年中接触过很多中国新一代的年轻人,您觉得他们对六四的记忆和认知是怎样的?他们知道这个事情吗?

林培瑞: 我接触的比较多的是我在加州大学河滨分校上课的大陆来的学生。一般来说他们不知道六四是怎么回事儿,有的没听说过,有的听说过但吸收的是被中共歪曲的故事。

甚至前几年,有个很聪明的男学生,他知道我的一些看法,有一天认真地问我,林老师,六四的事儿到底是学生杀士兵多还是士兵杀学生多?他这是个真诚的问题,他真的不知道。他在国内,他是山西人,父母都是干部,所以他长大的时候,我不知道是父母想保护他不让他知道真相,还是有意地把一个共产党的怪故事灌输到他脑子里。他很真诚地不知道。所以我马上从书架上拿下来几本我编的《天安门文件》给他看,借给他看。

看了有作用,有的学生听到一个真实的故事的时候能够转舵,有的抗拒心理很强。比如我一个外国人,提起文革或大跃进的大饥荒等事,他们有一种自卫反应,会说林教授你一个洋人教授在批评我的国家、我的党,等于是批评我了。我听到这种担心总是非常的困扰。因为我不是批评他,我是想帮他了解真相。可是他马上的反应就是自卫的反应。

德国之声: 究其根源,您觉得他们这种自卫心态是怎么来的呢?

林培瑞: 我觉得任何人会有自卫的反应,如果提到自己的群体受到批评。我是群体之一。所以在一个层面上我觉得这是正常的,但不正常的是他们的信息来源。多年来,从课本到媒体,甚至父母,跟他说的都是一个编造的故事,一个假的故事,他们真不知道。

所以这两个因素,一个是人性的特点,聊以自慰。但如果听到的是假信息,他们会觉得自己知道真相。而且他会觉得,我是中国人,你是外国人,我当然知道的比你准确。其实相反,他们知道的不准确。

德国之声: 那您在陷入这样讨论的时候,用什么方法破局?

林培瑞: 这个问题你问的非常好,但是很难回答。有的学生接受,有的有抗拒心理。我前几年问了我的朋友崔卫平教授。我跟她聊起了我这个困扰。她提了个很好的建议,跟我说你就把中国人的材料给他们看,比如《寻找林昭的灵魂》那部电影。这部电影里都是中国人的声音,没有外国人,这样他们就没法说是外国人干涉。

林培瑞:“我们记住六四,是因为最坏的中国在那儿,可是最好的中国也在那儿。”(资料图片)

德国之声: 您刚才说现在整个气氛是向前看。如果我们看美国政界,或者是在美国对中国相关事务关心的人;在当今的大环境下,无论是美国贸易战、芯片战等,包括有关华为和TikTok的讨论。感觉在整个新一轮中美摩擦中,六四越来越少在中美交锋中扮演重要角色。那么在当今的美国,对八九六四的关注还有多少?

林培瑞: 六四刚发生的前几年,美国政界、新闻界、学界都很注意六四。六四是很大的一件事情。从1990到1994年,美国国会把贸易问题和人权问题挂钩,每年考虑给不给中共最惠国待遇。但无论是从政界还是商界,现在对六四本身的关注弱得多,主要是贸易问题芬太尼进美国、竞争不公正的问题。

美国商界在六四后希望能到中国大发财,剥削中国的便宜劳动力,把中国视为很大的一个市场,把我的可口可乐卖给他们。但从大概五六年前,很多商界人士就很失望。发现他们去办合资公司时,中国的合资伙伴常常只是借用他们的科技能力,然后创办自己的公司与之竞争,而且产品更便宜,因为能更剥削劳动力。所以很多商界很失望。

他们失望的时候,私下里会和我说这些,但是公众场合他不敢说,他很注意在中共面前的形象。不然就做不了生意。但是从五、六年前开始,这些人开始站在批评共产党的一边。

新闻界一直批评态度还不错,尤其是在新疆问题出来以后,新闻界也不客气地揭露丑恶。包括学界,很多汉学家知道有问题,但不愿意说,怕上黑名单,怕进不了中国。20年前,我开始上了黑名单,只有我们几个。现在很多学者都在黑名单上,而且愿意公开批评的程度更大。所以,近几年来,商界、政界、学界更愿意批评。

相关图集:香港和台湾曾经这样紀念六四

一周年纪念:1990年6月4日,香港民众首次走上街头,纪念天安门大屠杀一周年。这一年起,香港支联会每年组织大规模悼念活动。由于1989年民主运动在中国大陆是禁忌话题,香港逐渐成为各类与六四有关的追思活动的中心。
维园烛光:自1990年以来,每年6月4日晚,香港维多利亚公园都举行烛光晚会,悼念六四死难者,表达自由民主诉求。参加人数少则数万人,多则十多万人(据组织方支联会数字,一般高于警方公布数字),为全球规模最大的六四纪念活动。(2015年资料图片)
天安门的故人:2013年,台北民众举行烛光晚会,纪念六四,声援狱中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刘晓波。刘晓波是89民运代表人物之一、与周舵、高新、侯德健一同被成为“天安门四君子"。
遥望台北:2019年,六四30周年之际,台北举办了专题纪念活动。此前还在台北中正纪念堂前放置了由台湾艺术家雪克(Shake)搭建的充气“坦克人”艺术装置,亲历六四的王丹、周锋锁等民运人士到场参与。
两岸三地成唯一:台湾的六四纪念活动,规模和历史远远不及香港,但近年来开始得到更多关注。2020年,尽管受到疫情影响,仍有三千多人参加了在台北的烛光悼念晚会。由于这一年香港和澳门都以防疫为由禁止六四集会,台湾成为两岸三地唯一可以纪念六四的地方。
六四纪念馆:香港六四纪念馆2012年起临时设址九龙,先后迁至城市大学和尖沙咀,在物色新馆址过程中屡遭挫折,被迫多次关闭。2018年支联会在旺角购买房产作为新址,2019年4月重新开馆。2021年4月休馆翻新后,5月底重新开放,但数日后被当局以“证照不全”为由再度关闭。
国殇之柱:2019年六四30周年之际,香港大学生清洗丹麦艺术家高智活(Jens Galschiøt)的作品“国殇之柱”。它曾在香港各间大学巡回展出,现矗立在香港大学黄克竞楼平台。传统上,支联会每年都会派人在六四前夕洗刷该雕塑。
疫情下的追思:新冠疫情下的2020年,因有防疫限聚令,当局31年来首次未批准维园六四集会。但仍有数万港人来到维多利亚公园燃烛默哀。
再度遭禁:2021年,香港当局再度禁止六四纪念晚会。一年前香港国安法生效后,香港社会的言论、集会自由空间受到进一步挤压。同时,澳门的民间六四纪念活动也连续第二年遭禁。

德国之声: 六四过后的这么多年,中国发生了那么多事情,有没有什么时刻让您觉得有点像六四时刻,感觉六四的气氛又来了?

林培瑞: 很多人问我白纸运动和六四的比较。相似的是有理想的年轻人上街示威,老百姓支持他们。但我觉得共产党根据六四的经验学到了一点东西,避免街上有坦克车对着老百姓的这种戏剧性冲突。从一开始有一点苗头就镇压。白纸运动被镇压的方式不同,但也很有效地威胁参与者。

德国之声: 那您觉得白纸运动和六四能有可比性吗?

林培瑞:任何事情都可以比较。但是也有不同。相同的地方是,都是出来抗议的,不同的是,白纸运动中的白纸上没有字,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表达方式。我白纸上没写什么,但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观察者也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可是我没有说什么。这很新鲜,也很聪明。六四的时候,口号和标语都是明明白白的,这点不一样。

还有一点很有趣的区别是,白纸运动中站在前线的人,女性比六四时多。六四的时候,男女都有,但基本上带头的是男性。而在白纸运动中,大概50%以上的领导或起领导作用的人是女性。我觉得他们的女性主义,大概间接地是从西方借来的,给了他们一种勇气和理论基础。因为你做一个女性主义者,反对男性的剥削和父权制,就像反对政治上的父权制一样。而且,中国几乎所有的领导人都是男性,所以这有点相同。

林培瑞:白纸运动“很新鲜,也很聪明。”图为2022年11月27日,北京民众上街哀悼乌鲁木齐大火的罹难者。 (资料图片)

德国之声: 六四过去35年了,今天的中国经历了这么多,您觉得像六四这样的事情在今天或者未来的中国还有可能发生吗?

林培瑞: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涉及将来,我没有水晶球。像六四或者白纸运动这样的抗议运动会不会再出现,我不知道,也有可能。

我比较有把握的是,我觉得中国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的价值观没有变化。在中国文化里,有一种很深的对与错的概念、公正的理念一直很深。从明清小说到20世纪的小说,顺口溜等等。各种迹象表明——世界应该是公正的,要是不公正的话应该有可以我追踪的理由。这种文化层面的信仰还在,所以早晚这种意识和价值观会再出现。

那是什么方式呢?是高级的学生上街抗议,还是其他形式,我不知道。就像毛泽东死后,中国社会要求改革,那不是邓小平从上往下设计的——我个人很反对这种说法。而是农民、学生和工人从下往上的要求。这种从下往上的要求,无论如何,将来还会出现。

德国之声: 您觉得中国社会现在还有这种从下向上的要求,能够得到上面重视并实质加以改进的土壤和环境吗?

林培瑞: 上面当然重视,但他们反对这种东西,会想方设法压制。我只是说,那种层面的价值观和愿意反抗、说个“不”的精神肯定会继续。以什么方式出来,我不知道。

我最近编了一本刘晓波的自传,他的最后一本书题名叫《未来自由的中国在民间》。他的意思也是这样的:老百姓的价值观没有被压死,早晚会出来……这种从下往上的要求更有希望。所以我觉得将来肯定会有这种要求。那么能不能改变,改变什么,很难说,因为上面很注意,一旦看到有任何从下往上的要求,就会想方设法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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