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安通緝】三個香港女生為何成為百萬懸紅「通緝犯」?
港警國安處100萬懸紅通緝名單最近追加至19人,將一批社運學生領袖、藝人、學者、律師、維權和異見人士,通通標籤為「十惡不赦」的「重犯」,懸紅賞金比殺人犯還要高。其中,正值花樣年華的「90後」女生郭鳳儀、許穎婷、邵嵐,已背負「通緝犯」之名長達逾1年。到底這幾個20多歲的女生做了甚麼事,要被港府窮追猛打?成長及學術背景都不錯的她們,到底又為了甚麼放棄本來的大好前程、流亡而走上被通緝之路?她們視香港為「家」,但她們還可以回這個「家」嗎?在「百萬懸紅」通緝1周年之際,三人接受了本台的獨家專訪,向大家親自剖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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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會向每名通緝人士懸紅100萬,是100萬港元的賞格」,香港國安處總警司李桂華去年7月和12月,分別公布首兩批被百萬懸紅的通緝名單,其中包括「香港民主委員會」(HKDC)執行總監郭鳳儀(Anna Kwok,現年27歲)、「香港自由委員會基金會」(CFHK)政策和倡議專員許穎婷(Frances Hui,現年25歲)、「World Liberty Congress」亞太區統籌邵嵐(Joey Siu,現年25歲),被指涉嫌干犯《港區國安法》下「勾結境外勢力危害國家安全罪」。

事隔1年多,回想當刻的感受,她們異口同聲地說「一片空白,繼而感到荒謬」,更沒想到18歲更換成人身分證的照片,如今會變成在全港「貼通街」的通緝照,同時讓流亡美國多年的她們,以奇異的方式「回港」。
回到未被通緝前,我是這樣成長的……
被官方貼上「100萬懸紅通緝犯」標籤的她們,又如何形容自己呢?

邵嵐說自己「從小外向、活潑好動、有正義感」,讀小學、中學時已擔當風紀、班長、義工和輔導員等。然而,她覺得更貼切的形容詞是「格格不入」。她說:「我在美國出生,小學才回港。我從小並非跟父母同住,關係並非很親近,我的家庭是隔代教養,由爺爺奶奶照顧。而且家教很嚴格,除了吃晚餐時看TVB播《六點半新聞》,其餘時間都不可以看電視,亦不准看課外書、漫畫、小說,我只可以看報紙。」

而同樣在香港土生土長的郭鳳儀和許穎婷,兩人有著類似的成長背景。郭鳳儀說:「我從小到大都是喜歡挑戰框架的人,我在中學經常跟老師頂嘴,亦會踴躍發言,提問時事議題。我也是喜歡嘗試新東西的女孩,或因家人給很多機會我嘗試不同的東西,例如韻律泳、中樂、彈琴。」
許穎婷就笑言,在學校經常被同學說「很吵」,「自己也是不喜歡被框架限制,我作為女孩子,卻喜歡男孩子的東西。我也很3分鐘熱度,熱衷不同興趣」;但與郭鳳儀及邵嵐不同的是,她在傳統天主教家庭長大,整個世界都是圍繞教會圈子。她說:「直至2014年,由我加入學民思潮後,才接觸了天主教群體以外的人,那時我才意識到現實世界的複雜。」

我被甚麼「洗腦」?
中共、港府經常斥責港青變成「反中亂港分子」,是因為被西方價值「洗腦、煽動」。這3個香港女生都是在1997年香港主權移交後出生,雖然是在充斥「愛國教育」的校園中成長,但她們說,在昔日傳媒百花齊放、享有言論自由的年代,她們可以了解到香港、中國的真實情況。

郭鳳儀說:「那時幼稚園和小學漸漸多了國情教育、北京遊學團,不斷被灌輸你是中國人,你應為中國人的身分感到驕傲,洗腦感是強的;但同時我又會見到中國負面新聞,例如中國蘇丹紅食安問題、四川豆腐渣工程,令我意識到原來中國是這樣的國家,香港是有別於中國。到中學時,大家開始新的討論『香港人的身分是甚麼』,我發現『香港人』才是我可安放的身分……西方教育當然對我有影響,但影響的是,要我們意識到批評思考是我們每人必備的技能,人權、自由、民主有助社會持續發展,亦須爭取的。」
邵嵐說:「所有我對政治、社會時事的認識,來自上學時在家樓下大堂拿到的幾份免費報紙。由我接觸時事開始,經常聽到中國有三聚氰胺『大頭奶粉』、建屋偷工減料,再而看到港府漠視民生、民主訴求。我從小就知道,中國政府和香港政府並不是香港人的朋友。」

許穎婷說:「我成長環境有機會接觸不同新聞,當時是還有港台《城市論壇》的時代。我10歲時是『六四』20周年,不同電視台做很多周年特輯,對我是一個震撼的教育,沒想到香港一直爭取民主自由,在彼岸的大陸會遭受如此殘酷的打壓,甚至有人喪命……其實學生只是爭取生而為人的選擇權、所需自由,這是不用被洗腦,這是自然而然一個人會追求的事。」
那些年我是學生,卻不只是學生
在那些青蔥歲月,她們曾經只是時代的旁觀者,為將來各奔前程。郭鳳儀夢想當一名藝術家、電影人,邵嵐曾立志要當通識科老師,許穎婷計劃當個會計師或記者。對於成績名列前茅的她們,這些美好的憧憬可謂輕而易舉;但踏入成人禮的她們,卻偏偏選擇走上荊棘滿途的社運,到底為甚麼?

郭鳳儀說:「2014年,我在挪威李寶椿聯合世界書院留學,當時『雨傘運動』開始,我是很內疚,因當時有朋友遭受催淚彈攻擊,而我不在現場。於是我就在挪威嘗試舉辦講座、研討會,讓外界知道香港正發生何事。2019年時又再重演,當香港發生那麼多事,而我卻又在外國(在紐約大學攻讀媒體及哲學)。為出一分力,當時就上『連登討論區』發起G20登報事件……總之要我白白當沒事發生,我做不到。」
許穎婷說:「我中四時遇到國民教育,對我是切身的問題,若通過,我會變成白老鼠接受洗腦教育。而發起人(黃之鋒)也是穿校服,我覺得自己也可發聲,他開展了學生也可以參加社運的時代。不久後發生『雨傘運動』,我決定加入『學民思潮』,希望繼續貢獻社會……我大學去美國(麻省波士頓愛默生學院)新聞系讀書,亦是為了民主、自由努力。」

邵嵐憶述,讀香港城市大學公共政策與政治學系時正值2019年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她決定肩負學生領袖角色,成立「城大關注組」並獲委任為城大學生會副會長,協調設立物資站、急救站、文宣等。後來她意識到運動發展「BE WATER、沒有大台」的形式,繼而改走「國際線」,以香港學生代表身分在美國國會聽證會上作證,冀國際社會關注為何香港年輕人要冒險、犧牲大好前途抗爭:「我們真的很愛香港,所以希望用盡作為學生、年輕人的能力去保護這地方。」

為何變成百萬賞格的「通緝犯」?
不過,為何她們所謂對香港的「愛」,會變成港府眼中的「罪」呢?她們三人不約而同地說「正因所做的事直擊中共、港共政府的要害」,尤其是在各自的組織中協助爭取了美國制裁林鄭月娥、李家超等香港官員,又阻止李家超無法入境美國參與2023年的APEC等。

她們又指出,更令中、港政府擔憂的,是香港年輕一代在國際社會發揮的影響力愈來愈大,以實際行動推動了政策的改變。例如,邵嵐之前任職「香港監察」(Hong Kong Watch)時,有份落實英國放寬BN(O)計劃及加拿大「救生艇計劃」,至今協助了數以10萬計港人移民;郭鳳儀與HKDC爭取了延長美國港人延遲強制出境(DED);許穎婷現職的CFHK早前出了一份報告,揭露香港如何變成極權國家規避制裁的樞紐,成為美國國會重要的參考文件。
許穎婷說:「政權之所以那麼害怕一個20多歲的小女生,是因為我們說的東西都是對的,她們害怕自己打壓異見聲音的惡行公諸於世。」

邵嵐又指,政權同時「希望用恐懼統治在港的港人,以及威嚇離散海外做倡議的港人」,因而選擇她們在內的10幾人來「殺雞儆猴」。她直言:「我們做的是希望香港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如果這個是我們被擺上這個通緝名單、跟殺人犯或者強姦犯並列的一個原因,那沒有甚麼好解釋。」
「通緝犯」背後的淚和累
雖然這3個女生如今在國際社會上各自獨當一面,成為為港人發聲的代表之一。即使是被港府通緝,仍無懼曝光人前組織遊行、在國際場合演說,以及出席美、英多國的國會聽證會,與國會議員和官員交涉等。不過她們都說,在鎂光燈下硬朗的形象,背後亦承受很多不為人知的「累」和「孤獨」。
郭鳳儀指出,倡議「爭取成功那1分鐘,背後10年功」:「我們現在爭取取消香港經貿辦的法案,看到網上很多香港人說『這一定會通過,毫無懸念』,但真的並沒有那麼簡單。雖然美國強硬表明香港失去自主,但實際要不斷地說服很多不同人,才有可能成功。」
邵嵐也說:「幾年前在美國提出『香港救生艇計劃』,但臨門只差參議員的一票就被推倒了,這時當然很挫敗。」

不但打「國際線」困難重重,她們亦察覺同行的人愈來愈少,尤其是通過《基本法》23條和頒布「通緝令」後。
郭鳳儀說:「我很感受得到,昔日的支持者當得知某活動有我的存在就不去了,因為怕被影到與我同場,擔心人身安全……現在我們在華盛頓、紐約的集會,出席的人10根手指都數得完。在夜闌人靜都會想『那麼辛苦幹甚麼?』」
邵嵐說:「有時也會拷問自己為何人愈來愈少?尤其通緝令出來了,莫說同樣被自己國家通緝的身邊人,甚至我們10多個被通緝的人之間,都有很多無法宣之於口的擔憂。」

許穎婷一方面堅定地認為,即使不少人受政權威嚇而不敢出來,但不代表其所追求的價值消失,作為集會發起人反而要裝備自己,迎接將來再聚的人群;另一方面她亦展現軟弱一面。她說:「過《國安法》後離港,聽到不少聲音是『這人要小心、不知這人甚麼立場、做了中間人』。這是中共愛用的手法,令人與人之間原本純真的關係複雜化,彼此不信任。參與政治運動令我最疑惑的是不再敢信人,這是很違反我性格的事。」
不一樣的花樣年華的人生選擇
這3個20多歲的香港女生,要面對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不但比正常同齡人走更艱難的路,亦面對大部分女性「三十而立」、包括結婚生子、追求個人事業等人生抉擇。她們坦言現正處於「疑惑」、「掙扎」的階段,也想過「不如中場休息」;然而在反覆思考後,她們一致認為無論將來身在何處,所有的決定都脫離不了為香港「重光」的決心。

郭鳳儀說:「我不用去思考是為自己還是別人,因為同時為自己和別人,是我持續下去的心態。」
許穎婷說:「如果歷史進程一樣,人的性格是這樣,選擇也不會改變……我未來就算去讀書,也是在思考如何為運動貢獻,這連繫是很深的。即使將來想小息片刻,目標依然是更有力地貢獻香港。」
邵嵐說:「想當甚麼?我坦白說我不知道。我最大考慮是這個運動想我去哪,我就去哪。」
思念香港這個家,很想「回家」
談及「想家」,這3位女生終強忍不了淚水,滿是難以言語的「掛念、內疚」。
邵嵐再三強調說香港是她的家,「很想回家」,特別是重返對她影響最深遠的母校聖馬可中學:「在那裡我遇到影響一生的通識科老師、人生摯友,讓我知道要做一個好人、一個有正義感的人、一個承擔且勇於對抗社會不公的人。」

邵嵐亦淚流滿面地表達對奶奶的思念:「我現在離港已經4年2個月,上機前我就知道這是一了百了的決定。在飛機上想的是,很怕這一別就是永別。我記得出通緝令時,無法跟她過生日已是很傷心,還要她擔心自己孫女被人通緝,而你又不能聯絡她,告訴她『不用擔心我』。」
郭鳳儀說:「自己被人搞是沒所謂,因這是我的決定和自由,後果是由自己承擔;但當你影響到身邊人而你沒法控制,這是很難受的,我很希望可以跟他們道歉。」
郭鳳儀也說,最近很多港產片在美國上畫,如《破.地獄》,但她都不敢看,「因那思念很折磨人」。她亦很掛念在香港的街道和餐廳偷聽人們的談笑風生,甚至經常夢到自己回到香港:「前陣子會夢到在街上被警察抓,最近我夢到自己在尖沙咀海旁,享受很平靜的、舊有的維港景色。」

許穎婷說:「被懸紅通緝對我最大的影響是,讓我意識我所做的事終究會影響到身邊人。難受一定有,雖說不想讓她們(政權)得逞,但這是我作為一個人一定會難受、擔心……如果現在可回港的話,我也想探望獄中的他們,問候一句『你好嗎?』雖然我知道不會過得好,但還是想讓他們知道我還在。」
回港「有期」還是「冇期」?
雖被港府「終身追捕」,但這3位女生仍堅信回港「有期」,皆因對自己和港人自強的能力有信心,亦見中國經濟、軍事、政治愈趨疲弱等狀態,相信「只要港人團結和同行,而且不被恐懼、失望、絕望吞噬」,「回港的心願可在有生之年達到」。
編輯:歐雨澄 網編:李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