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霞飛路上燈火通明的「新世界酒樓」,法租界公董局旁的七層樓華廈。以前可多熱鬧呦,哪像今個兒……張元帥、沈總兵,還有蔡甚麼勛爵的,一堆胸口掛著花色金牌的大人物,過去都是常客囉。呵呵,蔡爺一臉俊白帶秀氣,幾次對眼過,喏!就是個「洋兔子」……阿官?對,京話的兔兒爺,聽!多雅氣乎。

 

你說那晚?

 

我印象還是很深刻哪,算算,是民國……不,看著壞嘴子,都忘了,是習元前百十八年的七月又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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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從國泰大戲院出來,跟梅嬸買了六兩糖炒栗子,順道嫌了一下滬江陰晴不定的天氣後,目光就見到……那個人,一襲長衣,皎潔月光下的風度翩翩,可說是十里洋場難得的超凡俊才。哎,自個講了都不怕害臊……看他一人獨自走進了「新世界」的大門……

 

三步合兩步,像後頭高舉個馬鞭似的,我如薛平貴一般跑回了酒樓,踩個法國蕾絲邊鞋跟,踏嘎、踏嘎上了二樓。先跟吳媽問安,拿了號牌後,連忙坐下來補些特等水粉、胭脂。瞧!玉玲、五寶已經在樓下轉了一輪有餘,這嬌羞的嗲氣聲甚至比華美金師傅的旗袍還早推開了半闔猶閉的陳舊木門。


「說啥這……『這個世界,或許是另外一個星球的地獄!』……怪裡怪氣,要不是出手大方,賞個兩枚習大頭銀寶,我伲早就走人囉。」

 

「那是玲姊您氣度好,寶妹還要多跟您學學……說來也有趣,哪有登酒樓不買醉,光跟我倆說故事……啥『約翰』?是他乾哥還親爺?真想講他:『儂個赤佬』!」


樹梢麻雀吱吱喳喳,酒樓鶯燕可不也是吱吱喳喳?

 

路師傅的樂團正賣力彈奏著跨海而來的美利堅洋樂,說這曲詞兒頗呼應酒樓的名稱,甚麼萬德佛沃得?忘得活?呵呵,洋鬼子的音樂我不懂,哼來哼去,就只能一旁傻傻陪笑,活脫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阿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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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妳想聽故事嗎?」

 

「哎哎,大爺,您應該沒來過『新世界』,搭話子不賞杯大酒先?」

 

「是、是,對不住,我今天剛來神州,明天就要走了,所以要把握機會把故事說完……姑娘愛喝甚麼?」


吧檯後面的老蘇,是道地的四川眉山人。不苟言笑的他,除了懂酒就是好食了,平時更燒得一盅比領事館大廚還可口的東坡肉;聽見這新來大爺傻不隆咚的應對,老蘇二話不說,一杯陳年白蘭地就當作是酒樓招待。「無肉使人瘦、無酒使人愁」,正是他的座右銘。


「故事,發生在把『汽車大王』福特(Henry Ford,1863-1947)視為上帝一樣崇拜的科學紀元『福特年632年』,也就是象徵福特『T型車』(Ford Model T,史上第一台以量產型通用零件組裝,並進行大規模流水線生產、裝配作業的汽車)上市之後的第632年!
由於人類持續不斷地加快整體世界往前進化、成長的速度,所以日夜不停地追求科技成長、經濟發展……就表面的數據來說,工商業製品的推陳出新,人類將諸多藍圖上的夢想一一實現,果真帶來了物質生活上的顯著進步。但隱藏在圖表背後的無形災難,卻是人類耗時數千載所累積起來的「文明」一詞,所謂身而為人,地球之王的靈性與自尊,卻在科學至上,其他均敝屣的趨勢當中日漸倒退,甚至悄悄迎向了『滅絕』之途。
因此在『福特年632年』,一個充滿美好遠景與科技得以完全服務人類的未來新世界裡,人,靈肉之軀,其實早已和人性(或可說是靈性)徹底脫勾,成為了一種崇尚理性跟縝密控制的實驗室模式下,自出生後即註定一輩子身分和命運軌跡的有機生命體!
是,十月懷胎一詞,已是過往雲煙,歷史遺物……如今,每一個嬰兒都交由試管培養,從高科技的人工智慧實驗室中誕生!然後再一路被『組織』培養到他(她)所應該待在的階層,並執行他(她)一生所應擔負的工作或職分。
在出生已先,人,已經被『制度(系統)』推類為阿爾法(α)、貝塔(β)、伽瑪(γ)、德爾塔(δ)與愛普西隆(ε)五種「階級」了。前兩者是未來的統治階層與各領域的佼佼者,伽瑪是一般平民,而德爾塔跟愛普西隆則是專門供奴役用的底層勞動者……許多愛普西隆成年之後更只會說單音節詞彙,因為在系統刻意地於嬰孩時期用缺氧手段大幅度摧毀智力下,愛普西隆,註定勞苦庸碌一生。
又舉凡社會階級、消費模式、道德(價值)觀、學習智力或是休閒娛樂,從一而終,毫無分厘之差,也均由一套『制度(系統)』予以規劃與安排!
完璧的人生規劃,世界在科技引導下已大幅向前邁進,故眼下不再需要使用到任何一本書,也不再需要學習任何一種語言!
人類,萬物之靈,此刻唯一可以麻痺自我神經的正當娛樂,就是毋須負責的性愛;若再有不必要的情緒問題孳生,那解藥就是迷幻劑:索麻(Soma)!」

老蘇不知道甚麼時候握住了我的手,還抓得緊,是故事引人入勝?還是想趁機占我一點便宜?

 

長衣大爺順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長盒子,正面是紅的,繪有一顆……咬了一口的蘋果?還有幾個大黑點、幾個小白點。這啥稀奇玩意?背面是黑的,帶些反光鏡面……且慢!他一個輕觸,黑屏居然瞬時變成了會動的彩圖?背面才是正面?這是茅山道術還是神仙下凡吧?像白蛇變娘子?《聊齋》裡的鬼話連篇都是真的?

 

老蘇……倒了滿滿兩杯私釀的雄黃,我伲都正需要。


「在這個『新世界』裡,『組織』為了實踐所有人能發揮的最大利益,同時消除掉每一個人可能存在的個體性與自我意識,於是強制所有人不得獨處!
個體若不是在工作,就是要被迫參加娛樂,而且必須是屬於團體性的娛樂!
你不是你,你也不會是你,你也不能是你,你……充其量,只是『我們』其中之一。
從事娛樂活動或許能夠讓所有人保持身心愉快,排解鬱悶,但另一方面,過分做作的歡愉,卻也讓人沒有任何時間加以獨處思考或深刻反省……最後,『美麗的新世界』,儼然就是第二個『伊甸園』或『失樂園』!
人類沒有必要繼續存在任何所謂的藝術、科學、與歷史,也絕對沒有機會去觸發思考或邏輯!
再者,男歡女愛不帶任何情感,純粹只是作為生活上的一種娛樂方式!有性無愛的洩慾,自然而然,昔日吾輩認知中的家庭、愛情、父母,也就通通成為了歷史灰燼!倫理不再被提起,道德也不建議被喚起……因為新世界的箴言已經被『組織』定義為:
共有、統一、安定!(Community, Identity, Stability)。」

「這……乍聽有點毛骨悚然,挺怪嚇人的!我不是我,我也不會是我,我也不能是我,我……是『你們』其中之一?那活著還有意義嗎?組織說啥幹啥、制度說啥是啥,我還是人類嗎你講,跟那馬戲團表演的公仔跟木偶沒兩樣,對吧?」

 

等候著我的回答,老蘇主動替那新來大爺斟了杯蘇格蘭酒。

 

「我只能這樣說,『缺乏獨立思想的世界無擁有任何自由可言......』,萍水相逢即是有緣,二位好自為之,莫忘守護獨立思想的普世價值。夜深了,我也該告辭。」

 

大爺掏出了酒錢,然後又把一本書遞給我,說是他自己寫的是故事、是預言、是寓言,要送給我;

 

不奢求銀寶或零錢打賞,但光送書嘛,顏如玉?黃金屋?實在是顯得有些小心眼……可千萬不能表現出來。

 

當晚,又陪了一下蔣校長跟孫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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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酒樓,穿越子夜的霞飛路,慢慢走入綠樹成蔭的朱邇典路……回到住屋處前,透過月光灑在樹葉中的縫隙,我第一次看到了書名跟作者。

 

《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

 

「一座灰灰的建築蹲在那裡。只有三十四層。正面上緣寫著幾個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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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一):

 

「冷酷的先知」赫胥黎(1894.7.26-1963.11.22)

 

仿若精準又殘酷地洞悉未來,書寫西方文壇「反烏托邦」(dystopia)奠基巨作《美麗新世界》的名家。身為英國在地顯赫的赫胥黎家族成員,阿道斯以一等榮譽的優秀成績畢業於牛津大學貝奧利爾學院(Balliol College, Oxford),但他不以本家最為傑出的生物學作為研究志向,反而從二十餘歲開始,隻身投入了嚴謹的寫作行列,更完成了不朽的《美麗新世界》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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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於兩次世界大戰烽火暫歇之間,西元1932年付印問世的《美麗新世界》可以說是當時西方少見既帶科幻,又具備預言(寓言)式風格的作品。但為何小說會造成如此轟動,今日更被追隨者視為是指標性圭臬呢?

 

主要是在西元十九世紀中葉以降,隨著工業化與機械化所帶來的經濟快速躍進,歐美等國成功地將世界局勢推向了高度的商業競爭化與資本主義化,可是在此時空背景之下,各地卻也陸續衍生出諸如貧富差距拉大、資源分配不公、海外掠奪型殖民主義興起,以及社會主義均貧立場等等的問題。因此赫胥黎透過了小說,將故事時間設定在西元2540年時的倫敦,也就是科學紀元福特年632年!

 

尤其西元1931年英國繼美國爆發「經濟大恐慌」後所連帶而至的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空前失業率加上金本位制度崩解,「文明」首次遇上了嚴峻的挑戰,更是讓身為知識份子的赫胥黎體悟到前所未見的危機四伏。

 

Mustapha Mond,小說裡的西歐世界領導人(控制者),其命名正是來自於知名的蒙德爵士(Alfred Mond, 1st Baron Melchett),當年不列顛集工業鉅子、金融家跟政治家一身的代表性猶太裔人物。其轄下管理的先進技術化工廠「比林漢姆」(Billingham Manufacturing Plant),不只是英國工業史上的指標里程碑之一,赫胥黎更是在參觀過後留下深刻印象,並作為《美麗新世界》的發想來源之一。


https://picturestocktonarchive.com/2017/02/22/ici-billingham-coal-hydrogenation-si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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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膽、精闢,導入了當世流行的科學至上(理性為神)觀念,並架構起未來一股驚駭新文明的《美麗新世界》,故事流暢,但內容不只前衛,也巧妙切中了人類熱衷於科技發達下的價值觀偏離危機,更適當警惕了當年以科學作為最終信仰的高知識份子,所以本書除了影響後代許多同類型科幻文學作品的創作思維外,也在文學與非文學領域裡掀起討論熱潮與二創次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