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真实存在”：克什米尔年轻人为何要去除身上的枪支和“自由”纹身？
在印控克什米尔最大城市斯利那加一家安静的激光诊所内，萨米尔·瓦尼坐着并伸出手臂，其目光追随着皮肤上逐渐褪色的纹身。
“Azadi”一词（在乌尔都语中意为“自由”）曾经是反抗印度统治的大胆象征，如今，它在激光的刺痛下逐渐消失。曾经的反抗标志，如今却成为他不愿再承受的负担。
28岁的萨米尔看着皮肤上的墨水印消失，其思绪飘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天。当时，他正和朋友骑着摩托车，却在一个检查站被印度安全部队拦了下来。
在搜身过程中，一位警官指着他手臂上的纹身问道：“这是什么？”
萨米尔的心跳加速。“幸好他不懂乌尔都语”，萨米尔这样告诉半岛电视台记者，他的语气中带着回忆的味道，“那真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当时就知道，这个纹身可能会给我带来大麻烦。”
他说，在年轻的时候，纹身是“力量的象征，象征着挺身而出以捍卫某些事情”。
“但现在我明白那是一个错误。它不再能代表我了。不值得冒这个险，也不值得坚持那些可能会损害我未来的东西。”
萨米尔是众多克什米尔年轻人当中的一员，他们选择去除身上那些曾经反映其政治信仰、情感挣扎或者身份认同的纹身。这些纹身曾经是他们的骄傲，而如今，该地区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悄无声息地去除这些纹身。
虽然去除纹身的潮流早已兴起，但自上个月因印控克什米尔的度假小镇帕哈尔加姆发生袭击事件并致26人丧生以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再次处于战争边缘，这种趋势也就变得更加紧迫。需要指出的是，自1947年独立以来，印巴两国已经就克什米尔问题爆发了三次战争。
印度指责巴基斯坦支持1989年在印度方面爆发的武装叛乱。巴基斯坦否认了这一指控，并称其只向克什米尔的分离主义运动提供道义上的外交支持。
在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发生两周后，印度于5月7日凌晨对巴基斯坦和巴控克什米尔地区所谓的“恐怖分子营地”发动了无人机和导弹袭击——这是自1971年巴控克什米尔战争以来规模最大的跨境导弹袭击。在接下来的3天内，这两个南亚核大国不断交火，直至美国总统特朗普于5月10日宣布双方停火。
然而，印控克什米尔地区的和平依然脆弱，印度军队的镇压使该地区笼罩在恐惧之中。自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发生以来，疑似叛乱分子的住所被摧毁，其他人员则遭到突袭，超过1500人被捕，其中许多人是根据预防性拘留法案而被捕的。
“我们能感受到它就在我们的皮肤上”
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之下，许多克什米尔青年表示，他们感到自己暴露无遗——即使是最私密的表达方式，也更容易受到审视。
肖平区居民、26岁的雷耶斯·瓦尼告诉半岛电视台记者，“每当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间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能感受到它，真的。”
“我的手臂上有一个胡里亚特领导人赛义德·阿里·沙阿·吉拉尼名字的纹身。在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发生后，我在检查站开始收到异样的目光。”他所指的是一位于2021年去世、享年91岁的分离主义领导人。而胡里亚特是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支持解放的团体联盟。
雷耶斯补充道，“就连我的朋友也会问我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媒体、警察，甚至邻居都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只是希望大家明白，纹身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忠诚或品格。我们只是在尝试活着，而不是每天解释自己。我想尽快抹去这一切。”
来自普尔瓦马的19岁的阿尔萨兰最近预约了一次纹身去除服务。由于担心遭到当局报复，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姓氏。
“身上有明显纹身的人员——尤其是那些暗示其过去的政治倾向的纹身——突然担心自己会被定性、被盘问——甚至更糟”，他这样说道。
诚然，纹身文化本身在克什米尔并没有消退。纹身工作室仍然生意兴隆，尤其是在22岁至40岁之间的顾客，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为了纹身要等上几个小时。但这种趋势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现在不再喜欢政治或宗教纹身，而是更喜欢简约的设计、自然风格的图案、名字，或用时尚字体刻上有意义的引语。
一些试图去除纹身的克什米尔人表示，这是他们个人进化和成长的一部分。
“对我来说，这关乎勇敢”，来自巴拉穆拉区的伊尔凡·亚库布这样告诉半岛电视台记者。今年36岁的亚库布曾在十几岁时给自己的左臂纹上了一位被杀叛军的名字。
他表示，“那时候，这感觉像是勇气的象征。但现在，当我看着它时，我会意识到我已经改变了多少。生活在继续向前，我也在继续向前。我有家庭，有工作，还有不同的优先事项。我不想让过去定义我，也不想给现在带来麻烦。所以我决定把它去掉。这与羞耻无关。而是关乎成长”。
去除纹身的诸多原因
推动众多克什米尔人去除纹身的不仅仅是当地的安全部队。
对于一些人来说，纹身成为了动荡过去的痛苦回忆。对另一些人来说，纹身成为了障碍，尤其是当他们试图在职业上取得进步，或者想要将身上的纹身与个人信仰相结合时。
同样也居住在斯利那加的阿纳斯·米尔，他身上纹有一把剑，上面还写着“Azadi”一词。就在几周前，他把这个纹身去除了。
这位25岁的年轻人表示，“人们不会明确说明他们为什么要去除纹身，我只是迫于家人的压力才去掉了这个纹身”。
“我想要什么样的纹身，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应该因此而评判我。如果有人纹了AK-47或政治纹身，那也是他们的选择。当局或政府不应该进行干涉”，他还补充道，“没错，纹身的潮流也会随着时间而变化”。AK-47指的是俄制卡拉什尼科夫自动步枪，这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一款枪支。
人们去除纹身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宗教信仰。在穆斯林占多数的地区，纹身——尤其是那些带有宗教或政治信息的纹身——往往会与其信仰的教义相冲突。
今年24岁的法希姆在他17岁时曾在背上纹了一段《古兰经》的经文。
他告诉半岛电视台记者，“当时，我以为这是一种信仰行为”，出于安全考虑，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全名。“但后来我意识到，伊斯兰教并不鼓励纹身，尤其是带有圣训的纹身。这开始让我深感困扰。每次做礼拜或者去清真寺，我都会感到内疚。那种悔恨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去除纹身是我与自己和信仰达成和解的方式。”
许多人表示他们也有同样的感受。有些人会去拜访宗教学者，询问纹身是否会影响他们的祷告或信仰。虽然大多数人被建议不要沉湎于过去的行为，但他们仍被鼓励采取行动，以让自己更亲近自己的信仰。
“这不是在责怪任何人”，斯利那加的宗教学者阿里·穆罕默德表示，“这关乎成长和理解。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过去所做的事情不再符合自己的信仰，并试图采取措施改正时，这是一种成熟的表现，而不是羞耻。”
促使人们却除纹身的另一个关键因素则是工作保障。在克什米尔，政府工作被视为稳定且享有声望的工作。但纹身——尤其是与政治相关的纹身，可能会在招聘或背景调查中给它的主人带来麻烦。
未透露全名的塔利布在其前臂上纹有一段形状像AK-47的《古兰经》经文。当他申请政府职位时，一位在执法部门工作的家庭朋友暗示这可能是个问题。
“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我能感觉到他很担心”，这位25岁的年轻人说道，“从那以后，我一直避免穿半袖衬衫。我被拒绝过很多次，没有人给出明确的理由，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纹身是个问题。它就像一堵墙，阻隔了我的未来。”
随着纹身去除需求的增加，斯利那加和印控克什米尔其他地区的诊所客户数量稳步增长。曾经很少见的激光治疗，现在也需要提前数周预约。
穆巴希尔·巴希尔是斯利那加的一位著名纹身艺术家，同时也经营着一家提供纹身去除服务的诊所。他说，“在2022年一位流行歌手去世后，AK-47纹身的潮流就此爆发。”他所指的是旁遮普歌手西杜·穆斯·瓦拉，其音乐经常美化枪支，他于2022年5月遇害。警方将其死因归咎于帮派之间的斗争。
“但现在，尤其是在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之后，我们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来清除这些纹身。恐惧是真实存在的”，穆巴希尔这样说道。
根据他的估计，自2019年印度废除克什米尔半自治地位并发动大规模镇压、逮捕数千位平民以来，该地区在过去7年内已有数万处纹身被清除。穆巴希尔表示，“有人说纹身不再代表他们。另一些人则提到在工作或旅行中因纹身而遇到的问题”。
激光去除纹身并不容易。这项手术需要多次疗程，花费数千卢比，而且疼痛难忍。即使成功去除，也常常会留下淡淡的疤痕或痕迹。但对许多克什米尔人来说，这份痛苦是值得的。
萨米尔的“Azadi”纹身几乎已被去除，但他仍然记得这个过程所带来的情感压力。他说，“纹身的时候我没有哭”，“但开始去除纹身的时候我哭了。感觉就像是放弃了一部分的自我。”
尽管如此，萨米尔仍然相信这是正确的选择。“这与羞耻无关”，他说，“我尊重过去的自己。但我想要成长。我想要不再提心吊胆地生活。”
当他完成又一次激光治疗之后，克什米尔为自由而战的呐喊就只剩下了一道淡淡的疤痕。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纹身在我18岁时对我意味着什么”，萨米尔一边说一边卷起袖子，“但现在，我想成为一个全新的人。我想要一种不再背负旧阴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