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就像气候。每个人都在谈论它、依赖它,但很少有人真正理解它。在信息时代,重要的不仅仅是哪支军队获胜,而是哪种叙事能够获胜。

  • 约瑟夫·奈

1994年秋天的某个时候,政治学家约瑟夫·奈站在五角大楼内一间没有窗户的会议室的冰冷霓虹灯下,谈论一个让高级军事官员坐立不安的概念。

约瑟夫·奈刚刚被当时的克林顿政府任命为主管国际安全事务的国防部助理部长,他此次访问的目的并不是讨论导弹威慑或者美国军事基地的重新定位问题。他所提出的想法并不属于五角大楼的世界,但他认为这个想法更加持久、更加深刻:来自文化、价值观和叙事层面的说服力。奈看着这些美国高级军官解释道:“最有效的权力形式是让别人想要你所想要的。”

这种想法在美国军人中并不常见。然而,身着正装的约瑟夫·奈看上去更像一名大学教授,尽管他的确是一名军方官员。约瑟夫·奈并不是想表现得像一位革命思想家,但也许他想提出一个他认为不言而喻的主张。

当美国快餐店的开设速度比大使馆还快,当卫星天线将美国电视节目和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曲传送到莫斯科的公寓或开罗的俱乐部,并被贝鲁特的女孩和雅加达的学生共享时,约瑟夫·奈认为,美国真正的力量并不在于它的航空母舰,而在于它的吸引力——在于它的思想、它的文化和它的制度。他称之为“软实力”。

2007年11月,美国前副国务卿理查德·阿米蒂奇(左)和约瑟夫·奈(右)在华盛顿特区国会大厦国土安全和外交事务小组委员会的听证会上作证 (盖帝图像)

这个概念对于美国军事人员来说还很陌生,但对于奈来说却并非如此。早在7年前,即1987年,英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出版了一本名为《大国的兴衰》的著作,他在此书中预测美国将会走向衰落,因为其军费开支将会超过国内生产投资。保罗·肯尼迪警告称,美国将像苏联一样,在军事和军事技术上投入过多的资金,以致国家实力逐渐衰弱。苏联的动乱强化了肯尼迪的警告,两年后,柏林墙倒塌,而苏联也于1990年解体。

这个预言让美国人感到恐惧,因此,部分最聪明的思想家对肯尼迪的思想作出了回应。其中最强烈的回应出现在苏联解体的那一年,当时,约瑟夫·奈出版了一本名为《美国注定领导世界?——美国权力性质的变迁》的著作。

约瑟夫·奈在此书中指出,美国是世界头号强国,而且即使没有新兴对手,美国仍将保持这一地位,这是因为美国在软实力领域内追求胜利。在纽约和华盛顿遭受“911”恐怖袭击以及美国发动的数场战争之后,约瑟夫·奈于2005年出版了《软实力:世界政治的成功之路》一书,并在其中详细阐述了他的理论。

在进一步讨论约瑟夫·奈之前,需要注意的是,自20世纪初以来,共有两种理论主导着国际政治。

第一种理论是现实主义——该理论认为地区和国际大国之间的斗争只受权力平衡的影响,而不存在道德层面的考量。唯有力量才能塑造我们所生活的全球秩序的轮廓。国家如果没有力量就无法施加影响或者统治,而弱者只能适应由强者强加的现实。第二种理论则是理想自由主义——该理论认为全球秩序是政治、社会和经济互动的复杂产物,很难被归结为纯粹的物质力量。因此,该理论为道德和自由问题的反思开辟了空间,使其能够被纳入国际机构、政策和话语的框架内。它还使我们能够思考全球和平问题及其实现的可能性。

在众多在国际政治及其理论领域内享有盛誉的美国人物当中,例如亨利·基辛格、塞缪尔·亨廷顿、约翰·米尔斯海默、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诺姆·乔姆斯基和弗朗西斯·福山,约瑟夫·奈脱颖而出,并成为了现实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的桥梁。他提出的权力观不仅仅包括硬实力,即军事和经济实力,而这一论点也构成了他最杰出的思想贡献,包括软实力和巧实力的概念及其在全球舞台上主要国家之间的作用。

几周前,约瑟夫·奈于今年5月8日逝世,享年88岁。美国笔会(PEN America)前首席执行官苏珊·诺塞尔在美国杂志《外交政策》上发布的讣告中写道:“在过去50年内,约瑟夫·奈帮助塑造了美国外交政策中的软实力概念。他和他的盟友坚信,美国只有明智出牌,才能取得巨大成就,这需要团结强大的盟友,提出令人信服的论据,坚守道德原则,并在一场三维棋局中战胜对手。”此处所指的是各种力量的结合——约瑟夫·奈一直认为,美国霸权依赖于硬实力(军事)、物质实力(经济)和软力量(文化)。

简而言之,约瑟夫·奈将软实力定义为说服别人实现你所想要的目标的能力。那么,美国成功做到这一点了吗?

约瑟夫·奈在其回忆录中表示,美国的实力“即使在国外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也可能失去其内部价值观和对他国的吸引力” (盖帝图像)

这位软实力理论家的传记

“你可以用长矛做任何事,除了坐在上面。”

  • 夏尔·莫里斯·塔列朗——拿破仑时代的法国外交部长

1937年1月19日,约瑟夫·奈出生在新泽西州的一个小农业镇。他于1958年在著名的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历史学学士学位,随后在牛津大学学习,最后于1964年在哈佛大学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其论文由亨利·基辛格指导完成。

同年,约瑟夫·奈被任命为哈佛大学教授,随后于1985年至1990年期间担任肯尼迪政府学院科学与国际事务中心主任,1992年至1998年担任该校国际事务副院长,1995年至2004年担任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

约瑟夫·奈的著作《权力与相互依赖:转型中的世界政治》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出版时机(1977年)来看,都是一部重要的历史参考书,因为它被认为是对当时美国盛行的现实主义的批判,而时任美国国务卿的亨利·基辛格则捍卫了这种现实主义。约瑟夫·奈的著作借鉴了美国在越南的经历,以及1973年十月战争后阿拉伯国家对美国和欧洲国家实施的石油禁运。他认为,全球互联互通的日益增强带来了一系列的挑战,突破这些挑战并不取决于决定性的经济或军事力量,而是需要合作和建立集体机构。他开始建立一系列的替代概念,以便在不过度使用军事力量的情况下实现国家利益的最大化。

在此,约瑟夫·奈首先强调了“软实力”的概念,他称之为国家通过榜样的力量、文化影响和道德说服,而非经济胁迫或直接军事力量来制定政策和树立态度的能力。

约瑟夫·奈在其著作《美国注定领导世界?》一书中指出,美国凭借其宪法价值观、对科技创新的热情及其拥有的独特优势,而可以利用比基于军火库的军事力量更直接的力量来源。在整个职业生涯中,约瑟夫·奈一直倡导软实力及其作用,并且认为美国所拥有的独特意识形态、文化和制度资源,能使它在后冷战时代引领世界。

约瑟夫·奈强调,一个国家的软实力主要来源于三个方面:一是国家的文化和政治价值观,例如民主、人权等;二是基于对他者利益认知的合法政策;三是双方之间相互接受的伙伴关系。约瑟夫·奈强调,软实力是硬实力的另一面,它是一个功率倍增器,经济实力需要得到军事实力的补充,但同时也需要文化层面的支撑。

约瑟夫·奈认为,罗马帝国的延续性,一方面依靠其军事实力,另一方面则得益于罗马文化的吸引力;美国赢得冷战,一方面依靠其军事和经济实力,另一方面则得益于其思想和价值观的吸引力。

在一场讲座中,约瑟夫·奈从口袋中掏出一袋M&M巧克力豆,并告诉在场的学生们,正是这些糖果让东柏林的青少年将他们的无线电接收器对准了西方!但是这种逻辑在后来遭到了严厉的批评。

例如,在2003年,历史学家尼尔·弗格森在美国杂志《外交政策》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讽刺地指出:“软实力概念的问题在于,它实际上太过软弱!在整个穆斯林世界,你可以看到那里的孩子们享用(或者希望享用)可口可乐和麦当劳、听布兰妮·斯皮尔斯的歌曲、看汤姆·克鲁斯的电影。但这些就让他们喜欢美国了吗?令人震惊的是,一点儿也不!”

约瑟夫·奈不仅是软实力和国际机构与组织在加强国家能力方面作用的理论倡导者,而且他也是其思想的实际践行者,并具有将其理论付诸实践的能力。他的许多研究著作和思想贡献的标题都包含“实力”一词,但自2004年小布什执政以来,他开始关注美国因越来越依赖军事实力而导致其作用和地位下降的问题,以及全球对美国文化的仇恨(反美主义)日益增长的问题。

在他的回忆录《美国世纪的生活》中,他得出结论称,美国的霸权可能还会持续几十年,但将与他生前有所不同。他最担心的是导致这种衰落的内部因素——这可能会损害美国的软实力。他表示,美国的实力“即使在国外仍然占据主导地位,但也可能失去其内部价值观和对他国的吸引力”。

从约瑟夫·奈到特朗普:胡萝卜加大棒,却没有蜂蜜

“对美国实力的最大威胁并不来自中国,而是我们未能践行我们的价值观或保护我们的联盟。”

  • 约瑟夫·奈

去年9月9日,一项针对国际关系专家的调查采集了他们希望在当年11月大选之前向下一届美国总统传达的信息——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最终在这场选举中赢得了连任。在这些信息中,约瑟夫·奈表示:“总统女士或总统先生,作为总统,您需要投资于美国的软实力,即实现通过吸引而不是强迫来获得你想要的东西的能力。1990年,我第一次在《外交政策》上发表关于软实力的文章,在当时,这个概念还很新潮,但这种行为却和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虽然强制的硬实力通常会在短期内占据主导地位,但软实力对于外交政策的长期成功却至关重要。”

约瑟夫·奈在他去世前一周写道:“我担心特朗普总统不懂得软实力。如果我们把权力看作是大棒(军事实力)、胡萝卜(经济实力)和蜂蜜(软实力)的结合,那么,特朗普就正在抛弃蜂蜜。但如果他能够让这三个要素相互促进,他就能够取得巨大的成就。如果你拥有蜂蜜般的吸引力,那么经济也能让你同时使用大棒和胡萝卜。因此,当你削减美国国际开发署的人道主义援助或者压制‘美国之音’时,你就剥夺了自己手中的一个关键权力工具。”

由于小布什的侵略行为和他在伊斯兰世界发动的战争,美国所有的软实力都开始受到侵蚀 (路透)

约瑟夫·奈将特朗普与美国的几位前任总统进行了比较,他指出:“与特朗普的做法相反,20世纪初的伍德罗·威尔逊寻求的外交政策旨在确保世界民主的安全。在20世纪60年代,约翰·肯尼迪敦促美国人思考他们能为世界其他国家做些什么,并于1961年创建了和平队。后来,吉米·卡特将人权问题作为美国外交政策的核心关切。之后,在老布什的领导下,美国的国际战略主要基于两大支柱:领导日益壮大的全球民主国家共同体,以及促进自由、正义和人类尊严。”然而,随着小布什施行的单边主义和军事干预,以及特朗普在盟友面前、在敌人面前表现出的粗暴霸权,这一切都开始土崩瓦解。

约瑟夫·奈关心世界的未来,他在2025年撰写的最后四篇文章(发表在“Project Syndicate”网站上)的标题如下:《我们会看到更多的核扩散吗?》、《世界秩序如何变化?》、《世界秩序的未来》以及《全球化还有未来吗?》。他在这些文章中继续质疑大国如何为加强合作、巩固价值观与民主作出贡献。他在《全球化还有未来吗?》这篇文章中指出:“一些研究发现,导致数百万个工作岗位流失的因素不仅是外国竞争,还有另外一个因素,那就是自动化。”

“民粹主义领导人发现,指责外国人往往比指责机器更加容易。在所有的民主国家内,移民问题已经成为民粹主义者关注的焦点。只要人类仍然依靠通信和交通技术出行,长期的相互依存就仍将是一个现实,而经济全球化的根源则可以追溯至几个世纪之前。因此,只要我们拥有技术,全球化就会继续下去。”

约瑟夫·奈在其题为《世界秩序的未来》的这篇文章中写道:“特朗普给二战后的国际秩序的未来蒙上了深深的阴影。在最近的联合国演讲和投票中,他的政府站在了侵略成性的俄罗斯一边,尽管俄罗斯已经入侵了其和平的邻国乌克兰。特朗普威胁征收关税,从而使长期存在的联盟关系和全球贸易体系的未来受到质疑;他退出了《巴黎气候协定》和世界卫生组织,进而破坏了应对跨国威胁的全球合作。”

“问题在于,我们是否正在进入一个全新的美国衰落时期,还是说第二届特朗普政府针对美国世纪的机构及其联盟的攻击将被证明为另一次周期性的衰落?我们可能要等到2029年才会知道答案。”

约瑟夫·奈在其生前的倒数第二篇文章《世界秩序如何变化?》中,再次表达了他对特朗普政策对美国以及未来世界秩序的影响的担忧。他指出,美国在二战后控制了全球经济的一半,但其军事力量却受到苏联的制衡。在1991年苏联解体之后,美国一度享有“单极”强国的地位,但其在中东地区的扩张过度,却在同时导致其金融管理不善,并最终引发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

约瑟夫·奈指出,“基于美国正在衰落的信念,俄罗斯和中国改变了它们的政策。”普京在2008年下令入侵格鲁吉亚,而中国也取代了原有的谨慎外交政策。中国强劲的经济增长使其与美国之间的实力差距不断缩小。

只要美国与日本、欧洲保持强大的联盟,它们就将共同占据全球经济的一半以上,而中国和俄罗斯则仅占20%左右。特朗普政府能否保住美国持续强势的这一独特源泉?“1945年、1991年和2008年是重要的转折点,如果未来的历史学家将2025年也算上,那就将是美国政策和自身造成的创伤的结果,而不是任何不可避免的发展的结果。”

理性的自由现实主义的局限性

“霸权仍然是霸权,即使是在人类的掩护下。”

  • 爱德华·赛义德

约瑟夫·奈曾在美国政府任职,在1977年至1979年期间,他在民主党前总统吉米·卡特执政期间担任美国副国务卿,主要负责安全援助、科学和技术事务。之后,他担任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核不扩散小组主席,并于1979年荣获美国国务院颁发的杰出服务奖。在1993年至1994年期间,即民主党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执政期间,他担任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并荣获情报界杰出服务奖章。随后,他被任命为国防部长的国际安全事务助理,直至1995年。

2014年10月,时任美国国务卿的约翰·克里任命他为巴拉克·奥巴马总统任期内的外交事务委员会成员——该委员会定期开会讨论一些战略问题。

英国记者兼历史学家弗朗西丝·桑德斯在其1999年出版的著作《文化冷战:美国中情局与艺术和文学世界》中,揭露了美国中情局在冷战期间利用软实力与苏联斗争的不为人知的一面,即利用作家和知识分子在剧院、高校和文学杂志中发挥作用。约瑟夫·奈在其著作中谈到约翰·肯尼迪的政策时,曾对这种模式大加赞扬。桑德斯在书中揭露了华盛顿在当时吸引一批杰出的左翼知识分子,资助他们的学术和艺术活动以反抗苏联的文化模式。

因此,约瑟夫·奈的理论中的软实力只是美国所追求的霸权工具之一,这与一些通常认为他是硬实力批评者的解读相反——他只批评对硬实力的完全依赖,而排除其他任何因素。这与他在卡特、克林顿和奥巴马领导的民主党政府期间长期与国家安全和情报机构合作的记录保持一致。因此,他提出了一种不同的、更为自由的美国霸权理论,但他并不批评美国霸权本身,而是赞扬美国霸权是一种复杂的霸权,不同于一些几乎完全依赖军事霸权的帝国,例如蒙古帝国。

因此,约瑟夫·奈可以被视为理性现实主义理论家或制度和文化自由主义者,但他并不是美国政策的激进批评者,除非这些政策偏离了他对霸权的定义,就像现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当年的小布什政府一样。约瑟夫·奈并没有充分批评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军事、经济和文化实力的分配。这种软性的文化和经济实力的存在一直让美国的部分盟友(主要是欧洲和东亚的盟友)受益,而发展中国家却只得到了美国的少量援助和贷款,这还对阿根廷、巴基斯坦、埃及和斯里兰卡等国家产生了负面影响。

在大多数全球南方国家,即使是在美国民主党执政期间,华盛顿的权力也表现为非理性的军事和经济力量。美国军事机器已经破坏了人民的命运自​​决权,就像它在阿​​富汗所做的那样。与少数精英阶层表面上的经济联盟加剧了当地的社会危机,并迅速引发了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例如2011年的阿拉伯起义。最终,约瑟夫·奈的名字对于理解美国学术界和政府机构内部的不同心态、理解民主党对霸权的理解,以及理解批评共和党的自由主义言论的前景和局限性仍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因此,约瑟夫·奈虽然与美国共和党鹰派和新保守主义者有所不同,但他对霸权和控制重要性的认识却与他们并无不同,只是表现形式不同而已。约瑟夫·奈看到了美国的实力,即让其他国家感到自己可以选择,而事实上,它们除了美国想要的目标之外别无选择,而这种可以选择的幻觉正是其软实力的强大之处!

来源 : 半岛电视台 + 电子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