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
2025-06-01T12:59:53.791Z
"只要你说出来,大多数人都知道谜底"

(德国之声中文网)2009年03月19日,我在《中国新闻周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的二十四城记》。文中写道:

贾樟柯新作《二十四城记》在广州首映时,我受邀上台去讲了几句话。主持人并不知道,我对电影记录的420厂有些了解。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420厂老大门前的广场应该比电影中出现的新大门前的地方更宽阔。每到下班时间,大门一开,工人们潮水般地涌了出来,然后向四周散去。

这个电影也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成都的往事潮水般地涌了出来。后来贾樟柯对我说,你没有记错,成都修二环路的时候,420厂老大门前的广场被占了。

是不应该记错,因为我上学的时候还去那里搞过演讲。

十六年之后,我又想起来这篇小文,是因为一位陪同记者采访我的朋友提到了这次活动,她说:你上台后很快就讲到了六四。采访的话题之一,是我在国内的时候如何悼念六四。

我还记得那个场景。我在现场说的话也是点到为止,大概也就是“我上学的时候还去那里搞过演讲”,但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并用表情、笑声、叹息或者掌声做出了回应。那些回应让我感觉到:二十年过去了,我们仍然在一起。

我相信所有人都明白,或者被告知,我在说什么。没有人责怪我砸场子,没有人质问我为什么用别人的舞台来宣示自己的政治立场,没有人跟我说我们只是来看个电影为什么要谈这么沉重的话题,没有人指责我为境外势力递刀子。

我甚至没有必要去假设这些质疑。这些质疑是我今天才会想到的。当时,至少我自己认为,大多数中国人都跟我一样,认为六四屠杀不应该发生,那是这个国家的耻辱和伤疤,也不应该被掩盖和忽略,而是应该得到清算,追究责任。

至少我自己认为,当时在现场的贾樟柯和赵涛,也和我心心相印。电影放映结束之后,我们还一起宵夜聊天。在很多时候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广州的夜宵,是世界上最不应该错过的美食。那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十六年之后,六四三十六周年纪念日前夕,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很悲哀地感觉到,我没有那么确定了。

至少两次前往420厂演讲

希望读者诸君不要误解:即便在当年的中国,也并非总有机会在公共场合谈到六四。即便谈到,你也必须含蓄到像是打谜语。与此同时,只要你说出来,大多数人都知道谜底。

也因为如此,我很感激有这样的机会,事后还把它写成文章里,在杂志上发表出来。

在这篇近2000字的专栏文章里,直接跟六四相关的文字只有这句话:“我上学的时候还去那里搞过演讲。”

相关图集:六四、天安门—不能忘却的记忆

民主女神:天安门晨曦下,抗议者用塑料泡沫和石膏材质在金属支架上树立起一座高约10米的民主女神像,女神所处位置正对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像。在6月4日清晨,士兵动用坦克和武装车辆推倒了这座塑像。
唱歌的女警:在中国政府六四镇压之前,局势已经趋于紧张,但市民们经常会向士兵和警察送东西。有时候,入城部队会与示威者一起高唱爱国歌曲。图中这位女警在天安门广场上引吭高歌,而几天之后,军队进驻,民主运动遭到武力镇压。
挣扎:1989年6月3日,六四镇压一天之前,人民大会堂附近,一位妇女被夹在了民主派示威者和军队中间。当天午夜,第38军向手无寸铁的民众开火,最终夺取了被示威者占领数周的天安门广场。
缴获的武器:镇压之前一天,数千名示威者围绕在一辆公共汽车周围,一张摆在车顶的桌子上摆放着缴获的武器。在政府宣布戒严之后,士兵和示威民众之间曾一度关系微妙。示威者有时向士兵送上礼物慰问,而部队也曾暂时退却。
为民主而抗争:6月3日深夜,一辆装甲运兵车刚刚冲破了示威者搭建的路障,便在人民大会党门前被示威者团团围住。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戒严部队士兵正在准备对示威者开火。
燃烧着的运兵车:6月3日晚间,示威者在天安门长安街上点火焚烧一辆装甲运兵车。这是摄影师威德内尔(Jeff Widener)当晚拍摄的最后一幅照片,此后不久他便被示威者掷出的砖头意外击中。虽然遭受剧烈脑震荡,但由于手中相机的外壳抵消了大部分冲击力,威德内尔逃过一劫,没有生命危险。
镇压:6月4日,学生领导的民主运动遭血腥镇压之后第一天,一辆装载着士兵的卡车在北京宾馆门前的长安街上巡逻。当天,一辆类似卡车上的士兵向北京宾馆大堂内站立的旅游者开枪。
“坦克人”:6月4日,一个拿着购物袋的孤身男子站在长安街的正中间,试图阻挡坦克编队的去路。二十五年之后,此人的最终命运依然不为人所知。这一场景成为了天安门民主运动最具象征意义的图像之一。
死去的英雄:6月5日,一群民众在长安街上展示一张据称摄于当地一处太平间的图片,画面上的死者据称都是38军士兵在抢占天安门广场过程中枪杀的示威者。死者身上巨大的创口显示士兵动用了达姆弹。大赦国际组织认为,至少300名平民被杀。
清扫:军队镇压民主运动后,两位妇女正在打扫广场,她们身后是一辆已经被烧毁的公共汽车。抗议运动中多辆汽车和军车被烧毁,一些士兵因此身亡或受伤。
保卫毛泽东:镇压之后几天,天安门城楼前始终有士兵和坦克守护。
兄弟并肩:1989年5月下旬,美联社摄影记者威德内尔(左)和华人摄影师刘香成在紫禁城前留影纪念。当时可能他们都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中国政府便动用武力镇压了天安门民主运动。

在本专栏的上一篇文章里,我谈到在看了李鹏发布戒严令时的凶残表情之后,断定中共的血腥镇压已经不可避免。在运动屈指可数的最后时间里,我认为最应该做的事情是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为什么要抗议,什么是真正的民主自由——当时我们也会借用熟悉的中共宣传话语:传播革命火种。

于是我和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学组织了一个“宣传队”,去成都郊区的工厂和农村演讲。其中一个地点就是420厂,它是五十年代从沈阳迁来的国营军工大厂,位于成都双桥子。最多的时候,420厂有2万名工人,加上家属达10万人。

长平漫游:天安门广场的来信

由于人多,地方便利,我们至少两次去那里演讲。我曾经写过一个情节——

由于当时民众热情支持运动,大学生募捐太容易,可能出现骗局,我们决定不收捐款。一个女人拿着100元人民币,坚持要我们收下,我们不肯违规。她几乎跪下了,求我们收下,说这是给她儿子的钱,因为此刻她儿子正在天安门广场绝食。她为儿子感到骄傲。

长平观察:“六四”三十年,花衬衫与花雨伞

从残酷镇压学生到无情抛弃工人

二十年前,我和南方报业的诸多同仁,用了很多心思关注“下岗工人”。420厂也未能逃离这样的历史命运,大量工人下岗,厂址被卖给房地产公司,建成了住宅群“二十四城”。贾樟柯的电影就记录了其中一些工人的境遇。

我在现场的发言和随后写的文章里,大多数内容是谈下岗工人应得的历史公正。文章结尾写道:

有人在博客中写道,长平讲到了历史的公平问题。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那些把青春裹在蓝色的工装里,祭献给了伟大祖国的下岗工人,我们不能抛弃了他们之后,还要羞辱他们。否则,啥时候又换了一种玩法,我们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在我的逻辑里,这也是六四镇压的延续。多年来,中共及其支持者为六四镇压的辩护之一是:没有当年的屠杀,就没有今天的经济繁荣。同样的逻辑是:没有对下岗工人的无情抛弃,就没有市场经济的快速发展。

今天中国经济重新陷入泥淖之后,不知道这个辩护如何进行下去。把历史的时间线稍微拉长一点,我们就会看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辩护逻辑也是这样的:没有对资本家残酷镇压,就没有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

德国之声致力于为您提供客观中立的新闻报导,以及展现多种角度的评论分析。文中评论及分析仅代表作者或专家个人立场。

DW中文有Instagram!欢迎搜寻dw.chinese,看更多深入浅出的图文与影音报道。

© 2025年德国之声版权声明:本文所有内容受到著作权法保护,如无德国之声特别授权,不得擅自使用。任何不当行为都将导致追偿,并受到刑事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