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西方与文学独立性问题:美国华裔诗人施家彰
当国会图书馆成为左右翼势力角逐的战场,并容易受到执政当局的干涉后,美国文化机构的独立性开始受到质疑。
就在这场风波中,图书馆宣布,美籍华裔诗人施家彰(Arthur See)将被任命为2025-2026年度美国桂冠诗人,接替曾担任该头衔三年的艾达·利蒙(Ada Limon)。他加入了乔伊·哈乔(Jo Harjo)、露易丝·格吕克(Louise Glück)和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等众多杰出诗人的行列,获得这一殊荣。
或许,在此时选择施家彰,引发了两个根本性的问题:一位亚裔诗人能否在西方不断变化的格局中有所作为?如今的诗人是否仍然扮演着巴勃罗·聂鲁达、里索斯、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和艾哈迈德·福阿德·内格姆所熟知的角色?又或者,诗歌是否已更多地成为一种个人体验的空间,而非政治工具?
前往自由之地
在探讨施家彰获奖的原因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澄清一下“美国桂冠诗人”的权限。它并非仅仅一个荣誉职位,而是一个象征性的平台,赋予其持有者塑造美国文化氛围的广泛自由。
国会图书馆并不强制推行特定的计划,而是允许馆藏持有者自行开展活动,从公开朗读到教育项目,再到与学校和机构的合作,例如美国诗人兼评论家罗伯特·平斯基(1997年至2000年的馆藏持有者)发起的“最喜爱的诗歌项目”(Favorite Poem Project),收集了美国人对他们最喜欢的诗歌的看法;诗人艾达·利蒙(2022年至2025年)则发起了“你在这里项目”(You Are Here),在公共公园和花园发表诗歌。

但这一传统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英国。“桂冠诗人”的职位于1668年正式设立,当时英国皇家任命约翰·德莱顿为桂冠诗人。几个世纪以来,他的角色不断扩展,他为国家重大场合创作诗歌,并被视为王国的文化代言人。
从那时起,这个想法传播到了其他国家,加拿大设立了议会桂冠诗人的职位,他们参加下议院的会议和官方活动,让诗歌在动荡的政治环境中占有一席之地。
随后,这一传统继续向南和向东传播。2023年,澳大利亚政府宣布设立首个州桂冠诗人正式职位,作为一项旨在激发文学生活、鼓励阅读的新文化政策的一部分。如今,“桂冠诗人”这一职位已成为从西方扩展到其他各大洲的全球文化结构的一部分。
在诗人的诞生上,我们或许比西方早了几个世纪。在前伊斯兰时代,部落的诗人是其官方的代言人和媒体武器。伊本·萨拉姆·朱马希提到,祖海尔·伊本·阿比·萨尔玛是穆扎伊纳部落的代言人。他的职责之一是用诗歌记录和平与战争的事件,并提升那些寻求和平的人们的地位,仿佛这位大使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因此,他被称为“诗人圣人”。
同样,纳比加·杜比亚尼(Al-Nabigha Al-Dhubyani)也以雄辩的赞美和辩护捍卫了他的部落加太凡(Ghatafan),并维护了其在部落中的地位。他也被号召通过诗歌解决争端。至于安塔拉·伊本·沙达德·阿布西(Antarah ibn Shaddad Al-Absi),他使巴努·阿布斯(Banu Abs)部落在战场上的英勇事迹永垂不朽。阿尔·坎萨(Al-Khansa)作为其族人巴努·萨利姆(Banu Salim)的女权主义代言人应运而生。她为兄弟萨赫尔(Sakhr)和穆阿维叶(Mu’awiyah)所写的挽歌被改编成激起热情的部落赞歌。同样,在前伊斯兰时代晚期和伊斯兰教后期,哈桑·伊本·萨比特(Hassan ibn Thabit)是“奥斯”(Aws)和“卡兹拉吉”(Khazraj)部落的诗人,后来被称为“使者诗人”,他用诗歌直面反对号召的人。
然而,随着现代国家的出现,这一角色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诗人的合法性不再源于部落或乌卡兹(Ukaz)的市场,而是源于报纸杂志,后来又源于数字平台,这些平台使他能够与更广泛的受众沟通。诗歌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孤独的苦涩和爱的痛苦的映射,而不是捍卫群体或提升其地位的工具。
尽管阿拉伯有许多庆祝诗歌的节日,它们为诗歌提供了公开露面的机会,但却没有为诗人提供永久的平台或官方认可,使其能够以“国家诗人”的身份来推行他的诗歌事业。

“我们买一个诗人吧”
尽管在前伊斯兰时代,部落诗人享有广泛的权力,但到了第三个千年,“美国桂冠诗人”在其整个任期内仍然被官方禁止发表政治立场。这种限制使他陷入了复杂的困境:他被公认为重塑文化景观的声音,却又被要求保持正式中立的姿态。然而,诗歌的本质在于捕捉人类的经验和批判性思维。事实上,一首关于与爱人离别或缝补外衣的诗歌,与政治和社会议题密不可分。
或许正因如此,他的一些前任才没有保持沉默。2003年,美国诗人比利·柯林斯打破传统,公开反对乔治·W·布什总统发动伊拉克战争,他坚称,无论布什政府如何竭力压制,诗人的声音都无法脱离他那个时代的良知。
因此,自由之地的大型文化机构,例如国会图书馆,仍然处于艺术与政治的不断对抗之中,其招聘和管理决策可以反映现有的意识形态冲突。
例如,国会图书馆馆长卡拉·海登(Carla Hayden)因保守派活动人士指责其强加“觉醒议程”而被解雇。“觉醒议程”通常指旨在促进平等、少数族裔权利和对历史不公认识的文化和社会政策。这是一种在社会正义与文化转型之间进行调解的政治和社会立场,体现了政府对身份认同和代表性问题的敏感性。

此类干预或许会引发知识分子和诗人的担忧,他们担心文化功能会沦为政治工具,而非创造力和反思的平台。然而,此案揭示了创作自由与文化机构政治条件之间持续存在的紧张关系。它展现了政治如何阻碍或引导创造力,即使在一个所谓的无党派机构中也是如此。与此同时,它也为关于艺术自主性和诗歌在当代社会中的作用的更广泛讨论打开了大门。
或许正因如此,6月电话铃响起时,施家彰犹豫了。电话那头是美国国会图书馆诗歌与文学中心主任罗伯特·卡斯珀打来的,他通知施家彰自己被提名为下一任桂冠诗人。施家彰对这份责任的分量感到疑惑,也担心特朗普解雇这位图书管理员会引发轩然大波。
但经过一夜的思考,第二天早上醒来,他高兴地打电话给卡斯珀,宣布他接受了这项任务。在他位于新墨西哥州圣达菲的家中,他说:“我想,吸引我的是能够回馈诗歌的机会,回馈这个我毕生奉献的事业。一路走来,很多人帮助过我,诗歌也帮助我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成长。”

东西方之间的桥梁
施家彰1950出生于纽约的一个华人移民家庭,在两种语言和两种文化的环境中长大,让他有一种身处两个世界的感觉。他说:
“一位中国诗人曾说过,东西方的根本区别在于:
东方人不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是被命运所引领。”
自从在加州大学学习以来,他就对翻译产生了兴趣,沉浸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从中学习语言的经济性和意象的精确性,这两个特点已经成为他诗歌声音的一部分:
“我看到一个试图用针扎自杀的女人,
针扎中了要害,
她的慢性哮喘痊愈了。”
施家彰已出版12本诗集,其中最著名的是《步入静谧》(2025年)、《玻璃星座》(2024年)和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视线》(2019年)。在这些作品中,茶叶和鹅卵石等日常细节,成为通向存在主义沉思的大门:
“众生世界就像这颗鹅卵石。
你以为车是你的,房子是你的家。
但你什么都不拥有,你只是借用而已。”
他的贡献不仅限于诗歌;他翻译的《丝龙》(The Silk Dragon,2001)和《丝龙II》(The Silk Dragon II,2024)为扩大中国诗歌在西方读者中的影响力做出了贡献。
“我通过翻译诗歌学习了写诗的技巧,”他说。“人们常常认为诗歌令人费解或难以理解,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相信,加深对诗歌的欣赏,一个方法是通过翻译来理解。”
这就是为什么在现任国会图书馆代理馆长罗伯特·兰道夫·纽林于上周一发表的官方声明中宣布施家彰被选为美国桂冠诗人之后,他准备利用他的头衔参与一项大型中国诗歌翻译项目。
纽林称赞施家彰描绘“独特的美国式”西南风光的能力,以及他在诗歌形式上的伟大创新。施家彰回忆起自己读过一些中国诗歌的英文版,觉得它们“古旧过时”,于是决定亲自翻译其中的一些。通过这些译本,他不仅在两个世界之间架起了一座文化桥梁,还重新发现了诗坛先辈的文本,并以东方梦幻般的精神将它们展现给西方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