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Charlie Kirk 枪手說起:极端主义右翼化,如何制造全球混沌青年?
浮出水面的证据越多,刺杀查理·柯克的枪手形象就越来越清晰,但他的政治倾向却仍旧难以辨识。

9月16日,22岁的泰勒·罗宾逊(Tyler Robinson)刺杀右派网红查理·柯克(Charlie Kirk)之后,首次以视频连线方式出庭,他被指控犯有严重谋杀罪和其他罪名,当地检察官寻求判处死刑。据NPR报道,法庭文件显示,罗宾逊的母亲告诉调查人员,罗宾逊最近几个月变得“更加政治化,开始更加左倾——变得更加支持同性恋和跨性别权利”。但是罗宾逊的父母并不知道,儿子的室友正在与一个跨性别者同居,而且两人发展出了一段亲密关系。据文件显示,罗宾逊告诉他的室友:“我受够了他的仇恨,有些仇恨是无法通过谈判解决的。”联邦调查局局长卡什·帕特尔在接受采访时表示,罗宾逊“赞同左翼意识形态”,美国总统特朗普和副总统万斯也在不同场合表示罗宾逊属于“极端左翼”。
然而,也有人怀疑这是一场极右翼的内斗,称罗宾逊可能来自比柯克更右的Groypers。这是一个由极右翼白人至上主义者尼克·弗恩特斯(Nick Fuentes)领导的松散网络运动,从2019年开始活跃至今,喜欢用网络段子表达反犹主义、种族主义和恐同等等右翼观念,并且非常热衷于攻击他们认为不够极端、“纯粹”的右翼,连特朗普都未能幸免,更不用说全力支持特朗普的柯克,他被Groypers称为“卧底自由派”,甚至说他是“法西斯”——在Groypers的语言体系中,法西斯常常被用来攻击自由派,用以混淆大众对“法西斯”的认知。弗恩特斯多年来在线上、线下都经常号召粉丝门干扰柯克和他的“美国转折点”组织的活动,也没少叫嚣要发动“战争”解决掉这些对手,而且罗宾逊在刺杀所用的子弹上刻下了不少网络梗,其中不乏Groypers喜欢玩的梗,这似乎为这一猜想增添了有力证据。

不过,美国独立记者肯·克利彭斯坦(Ken Klippenstein)从罗宾逊的朋友处获取了他们平时在Discord上的聊天记录,发现他平时主要谈论的是电子游戏,而几乎不涉及政治。这位朋友对克利彭斯坦表示,“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他似乎只是一个简单的人,喜欢玩《盗贼之海》、《深岩银河》和《绝地潜兵2》等游戏,喜欢钓鱼,喜欢露营。”
如果我们不急于给枪手打标签,不管是左还是右,而是退一步,把他放到美国各类袭击案件的更大图景中去看,就会发现他代表的可能并非是党派政治主导的政治暴力浪潮,而是杂揉了另类右翼、虚无主义、加速主义、网络巨魔文化等等要素的暴力形式。
宣言的“梗”化
尽管罗宾逊被捕后没有配合调查,但他已经通过子弹上的刻文向外界传递了一条确切的信息——他非常熟悉网络亚文化中的内部梗。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就是属于他的“宣言”。
这种在子弹或枪械上书写网络梗、将袭击行为转化为解码游戏的危险模式,源头可以追溯至 2019 年新西兰基督城清真寺恐袭案。该案枪手布伦顿·塔兰特(Brenton Tarrant)作为网络论坛4chan的资深用户,熟悉另类右翼的话语模式,深知如何通过“玩抽象”来吸引关注,作案方式极具“网感”:他将袭击过程游戏化,进行网络直播并发表宣言,并且在宣言中和袭击期间都大量使用网络烂梗,并以各种形式向过往的袭击者致敬,将他们“神圣化”。

这里我们并不需要再次深入分析新西兰恐袭者的宣言内容和思想谱系,但应该要注意到,塔兰特并非第一个把政治宣言和恐怖袭击捆绑“营销”的人,但却是第一个主动把自己“梗”化的袭击者,而且最可怕的是,他让恐怖袭击看起来没那么恐怖,还变“酷”了。相比他所崇拜的挪威极右恐怖分子布雷维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以及布雷维克模仿的美国“大学炸弹客”(Unabomber)泰德·卡钦斯基(Ted Kaczynski)的成百上千页的奇长宣言,他的宣言只有几十页,其中还包含简短的问答形式。而在视觉上,他的枪械写满各种符号、文字,吸引人们来解读,仿佛是一个解谜游戏。
其实这种吸引关注的想法并不新鲜,布雷维克在2011年的袭击宣言中就把自己的袭击称为“这本书真正的营销活动”,而新西兰案件则是这种营销思维在移动网络和社交媒体时代的样板,开创了一个极具传播性的袭击模式。而在塔兰特的这个模式中,宣言反而不那么重要,他自己就说“我会用我的行动说话”。
很不幸,尽管当时新西兰政府和媒体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袭击者的意图,拒绝在报道和通报中直接称呼他的名字,但还是无法阻止网络上继续流传他的袭击直播录像和宣言内容,仅仅是2019年当年就在德国、挪威、美国等地出现了四起直接提到塔兰特的袭击事件。2019年之后,全世界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青少年独狼袭击者,他们普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向新西兰案犯“致敬”。
例如今年8月地明尼阿波利斯天使报喜天主教堂和学校枪击案,23岁的枪手在自己的枪上写满了符号文字,其中除了不少校园枪击案的枪手名字、以及布雷维克和塔兰特的名字,还有一些直白的反拉丁裔、反黑人、反同性恋和反犹主义政治表达,比如“杀死特朗普”、“以色列必须陷落”,另外还不乏亚文化梗,例如“脑腐”亚文化的“Skibidi”、《指环王》中的矮人语口号,以及“Why so Queerious?”等等。又比如2022年,18岁的佩顿·詹德伦(Payton Gendron)袭击了纽约州布法罗一家非裔社区的杂货店,造成10人遇难、美国现代史上最大规模的种族仇杀之一。他同样在袭击时进行了网络直播,并准备了一篇180多页的宣言,其中不仅有对以往右翼恐袭案的崇拜,还直接抄袭了几段塔兰特的宣言。
更有甚者,在2024年土耳其埃斯基谢希尔恐袭案中,18岁的主犯阿尔达·库屈耶蒂姆(Arda Küçükyetim)甚至不是白人,但他身着写有纳粹符号的背心,使用小刀袭击了当地的清真寺,他也在直播平台上直播,并发布了一篇宣扬白人至上主义的宣言,其中除了新纳粹主义符号,还大量使用了Groyper常用的meme图。在他的宣言中有一个专门的部分,介绍了一个积分系统,方便其他恐怖分子模仿,伤亡人数越高得分越高,还和使用武器的难度、袭击的地点难度挂钩。

这些“宣言”中往往会大量使用亚文化的内部梗,有些是游戏社群的,有些是属于性少数群体的,而更多的是属于另类右翼的网络群体,这既是身份标识,同样也是宣传策略的一部分:越是普通人,越不了解这些亚文化的梗,而在他们开始试图了解的时候,就陷入了右翼话语的意义迷宫。而熟悉网络的人们很容易会发现,这些语句并不一定能够字面理解。用中文世界比较熟悉的词汇来说,其实就是“玩梗”,甚至是“搞抽象”。
比如,日语蜂蜜水的谐音“哈基米”已经可以代指任何可爱的动物,又或者是在评论区重复粘贴某一句话来表达反讽。事实上,根植于网络亚文化的美国另类右翼群体在4chan、8chan等等论坛中早已发展出一套不断更新的内部梗,包括表情包、回帖格式等等,而这些亚文化又会溢出到Discord、Twitch、X等不同平台上继续发展,使另类右翼的观念逐渐主流化。例如soyjak系列表情包、悲伤青蛙pepe系列表情包,原本都是和另类右翼高度相关的内容,如今已经变得非常广泛,意义也变得模棱两可。
这种模棱两可的政治表达,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梗政治”,它并不是偶然的产物,而是扎根在网络中生长出来的。在4chan等另类右翼聚集的论坛上,有一种所谓“shitposting”的文化,类似于中文的“玩抽象”。Shitposting的目标,就是要搞懵读者,让他们读不明白真实意图。而另类右翼也有意识地在现实中使用这个策略,其中两个很好的例子,一个是他们开始使用“OK”手势来表达白人至上主义,因为这个手势非常常见,所以你没法看到一个人用OK,就指控他支持种族主义,但如果他真的是用这个手势来表达支持白人至上,他也可以辩护说他没这个意思;更重要的是,这还可以让“正常佬”(Normies)感到混乱,破坏他们既定的意义世界。
另一个例子就是Groypers对法西斯和反法西斯符号的使用,他们有意地攻击自由派才是法西斯,掏空“法西斯”作为政治指控的含义,还把反法西斯的歌曲Bella Ciao加入自己的歌单——于是你能看到罗宾逊在子弹上刻下Bella Ciao之后,人们反而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字面意思的反对法西斯,还是隐隐约约在表达对Groypers的认可,你也很难判断,和跨性别者处于亲密关系中的他,到底是真的想用“如果你读到这个你就是Gay”来嘲讽同性恋群体,还是只是想玩个梗,又或者是不是要故意让人们联想到Groypers。
“梗政治”的本质是放弃表达和交流,让对方陷入迷惑,进行“心理战”(psyop)。这也是为什么右翼群体的阴谋论热衷于高呼各种事件是“假旗”,也就是故意设计的苦肉计陷阱,比如校园枪击案是联邦政府为了收紧枪支管理上演的等等。事实上,这既是他们所在的网络环境,也是他们所相信的世界观,一切都是模棱两可、不可辨认的,到处都是对立与战争。

右翼的极端主义化,还是极端主义的右翼化?
不过,“梗政治”象征的价值观虚无化,并不是暴力事件中的唯一特点。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极右翼暴力网络的影响。
早在2016年特朗普刚当选时,学者Angela Nagle就在《Kill All Normies》中提出,网络上的“玩梗”正在模糊真实表达与抽象反讽之间的边界,而这种策略就是另类右翼所擅长的。而在越来越多的右翼袭击、校园枪击当中,会发现很多主犯都是从小沉浸在网络社区中的网络原住民,比如泰勒·罗宾逊;还有人甚至会在宣言中使用自己的网名自我称呼,例如15岁的娜塔莉·鲁普诺(Natalie Rupnow),她2024年12月在威斯康星州麦迪逊市的校园袭击案中造成2死6伤,而她在宣言中自称Samatha,她使用这个网名参与了网络上的大规模袭击社群和新纳粹电报频道。
这些新一代袭击者的宣言中,直白的政治性内容越来越少,梗的密度却越来越高,有一些袭击者直接就不发宣言,而是留下很多社交媒体的帖子,或者在日记中自我表达——但这些日记并不是真的私人日记,而是让别人解读自己的材料,例如明尼苏达天主教堂枪击案的主犯就把自己的日记拍成了视频,并发上网络。
但这引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如果所有人都难以确定枪手到底是什么政治意图,那么这真的还算是政治驱动的袭击吗?越来越多的袭击宣言不再试图通过故事或者数据来说服读者加入自己的意识形态,而是直接使用内部梗,并用大量篇幅表达自我厌恶、厌恶社会、厌恶他人。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与反讽的边界模糊了,表达和没有表达的边界也在模糊——如果谁都读不懂,那为什么还要表达?但如果说他们不是政治的,他们却又的确表达了对右翼恐怖袭击者的崇拜、写下了新纳粹的口号与符号、刺杀了重要政治人物。
如果说新西兰袭击时,“宣言”还是一个吸引阅读的意义迷宫,是表达政治诉求的主舞台,那么后来者的“宣言”甚至可能放弃了「宣言」的形式,而是通过高密度的梗实现字面上的去政治化,更加方便宣传,也对习惯于日常社会的大众来说更加费解。
总结起来,这是一种针对常态的加速主义,目的是推动生活常态的崩溃,使生活中的一切都陷入模糊,陷入怀疑——而这就是他们所熟悉的网络世界,到处都是匿名的敌人,无法确定对方到底是在搞抽象还是在真诚表达,连袭击本身都是一场实体的“抽象”行为。但就像所有社交媒体上玩梗的人一样,他们仍然使想要被理解、渴求被关注,他们需要观众来认可自己,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总要留下一些什么让别人点赞。
在2024年的一篇论文中,研究者对 2014 年至 2022 年间在美国活动的暴力极右翼极端分子撰写和发布的六份宣言进行内容和话语分析,提出以“怨恨”(ressentiment)作为理解右翼极端分子心理的核心,这种情绪建立在对感知到的不公正的愤怒之上,也建立在和他人比较产生的自我厌恶之上。如论文所言,“在怨恨情绪的作用下,个体通过心理防御机制重建自我价值,这一过程不仅涉及暴力,更包含一套更完整的’价值转移’(transvaluation)—— 通过该过程,个体实现从‘旧我’到‘新我’的转变,并将新身份定位为殉道者、战士或救世主。”
或者可以说,很多青年袭击者面临着价值意义的空虚和自我认同的危机,而极右翼的“伟大事业”为他们提供了身份重建的契机——不少袭击者并非是献身于右翼意识形态的狂热分子,而只是利用了右翼话语来为自己的极端行为寻找支撑。

几个最近的例子支持了这种现象。比如前面提过的15岁袭击者鲁普诺,她在枪击中造成两人遇难之后,饮弹自杀。即便是美国的枪击案中,鲁普诺也太年轻了,而且还是极其少见的女性枪手。更重要的是,她宣言中右翼的政治表达不那么直白,篇幅也不多,更多地在表达对人类的厌恶、对家庭的厌恶、对自我的厌恶、对意义和归属感的渴望,比如“我属于一种真正的思想和一场真正的革命。”(“I am a part of the real thought and the real revolution.” )
除此之外,除了1999年科罗拉多州科伦拜恩校园枪击案、和2019年德克萨斯州埃尔帕索的白人至上主义枪击案,她所致敬的“圣人”(其他恐袭案凶手)很多都不是美国人,也不一定与右翼有关,包括2007年芬兰约克拉校园枪击事件、2018年克里米亚刻赤理工学院枪击案、2019年巴西苏扎诺校园枪击、2024年土耳其埃斯基谢希尔恐袭案等等。根据警方调查,这名15岁的枪手是通过参与网络讨论小组了解到他们的。她在宣言中称他们为“圣人”,其中被称为“终极圣人”的,正是库屈耶蒂姆。此外,她还与加州、佛州的青年取得联系,试图帮助他们在当地实施袭击。
再进一步挖掘,还会发现鲁普诺加入过库屈耶蒂姆发表宣言的群组。而库屈耶蒂姆,又曾加入过一个由白人至上主义者主持,以恐怖主义加速社会崩溃、催生新的白人种族国家为主旨的群组。
顺着鲁普诺,我们再看2025年1月田纳西州纳什维尔校园枪击案。就在鲁普诺在X上发出自己的袭击预告之后,和她互粉的纳什维尔袭击案主犯,17岁的所罗门·亨德森(Solomon Henderson)回复她,“直播吧。”一个月后,亨德森在高中食堂枪击杀死一名同学后自杀,并在袭击发生前,在网上发布了一份长达51页的宣言和288页的日记。非常矛盾的是,亨德森是非裔,但又在宣言和日记中赞扬纳粹主义、白人至上主义等等极右意识形态,大量地引用和复制了其它右翼宣言,他还自称“mentalcel”(因为精神、智力等障碍而自我认同为非自愿独身者 (incel) 的人)。很明显,亨德森也深陷自我厌恶之中。

年轻人如何陷入极端化?
那么,问题是,年龄这么小,他们都是如何被极端化的?为什么他们非得用随机袭击的形式实践极端主义?答案是,的确存在不止一个宣扬极端主义暴力的网络组织或社群。尽管暴力行为本身是非中心化、非组织的,但是启发暴力行为的思想,却是有组织的。
库屈耶蒂姆、鲁普诺和亨德森等人,或多或少地都加入过或者引用了“恐怖电报集团”(Terrorgram Collective),这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极右翼Telegram频道和网络,包括至少400个频道和200个群聊,主张“激进加速主义”,并且和新纳粹组织“原子武器师”(Atomwaffen Division)、“基地”(The Base)等有关联。他们会为各个想要进行恐怖袭击的人提供方法、资金、材料等方面的训练和支持,还列出了一份“白人至上主义加速主义事业的敌人”的目标名单,鼓励直接暗杀。
尽管美国和澳大利亚分别在2025年1月和6月、将Terrorgram列入恐怖组织名单,而且加拿大、美国等国家已经逮捕了数名领导人物,但这似乎并没有完全击垮这个无中心的广阔组织。根据2025年8月美国司法部披露的信息,在“恐怖电报集团”的煽动和指导下,“一些人在美国及其他国家实施或策划了袭击,包括:策划袭击新泽西州的一家能源设施;策划炸毁田纳西州的一家能源设施;在威斯康星州谋杀两人以推进暗杀联邦官员的计划;以及企图暗杀一名澳大利亚官员……另外还有在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的一家LGBT酒吧枪击三人,造成两人死亡;在巴西阿拉克鲁斯的两所学校枪击十一人,造成四人死亡;以及在土耳其埃斯基谢希尔的一座清真寺外刺伤五人。”
而根据美国PBS的调查,至少有35起与Terrorgram相关的犯罪案件,包括炸弹阴谋、持刀伤人案和枪击案,其中2022年在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一家LGBTQ+酒吧发生的枪击案中,枪手尤拉伊·克拉伊奇克(Juraj Krajčík)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接受了该组织成员的指导,当时他才16岁。

但同时,这种暴力又不仅仅是右翼的。这里可以引用一下美国FBI的新术语:“虚无主义暴力极端主义”(nihilistic violent extremism, NVE)。亨德森在日记中暗示,自己很熟悉CVLT、764、血腥主题论坛WatchPeopleDie以及发源于俄罗斯和乌克兰的MKY(直译为“疯子谋杀邪教”),而鲁普诺也被发现有WatchPeopleDie的账号。无论是CVLT、764、还是MKY,都属于FBI所列的“虚无主义暴力极端主义”网络平台,他们大多与新撒旦教、新纳粹主义、加速主义等等极端思想相关,又与“无生命重要”(No Lives Matter)、“真实犯罪社区”(True Crimes Community,TCC)等网络社群关系密切。
根据国际智库战略对话研究所(ISD)的调查发现,与过去新法西斯运动中大多数激进化目标不同,这些鼓吹暴力的极端组织受众更加年轻化,而且女性比例更高,例如TCC的女性比例可能高达1比1。ISD的研究表明,女孩们往往通过在线饮食失调社区找到TCC,而男孩们通常来自血腥论坛,并最终都习惯于暴力画面。在受到这些平台影响的案例中,都能观察到极强的自我厌恶和报复社会的暴力冲动,像鲁普诺的案例中,政治诉求的成分已经非常稀薄。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种极端暴力是完全没有意识形态影子的。根据Unicorn Riot的调查,像CVLT、764、“九角教团”(Order of the Nine Angles,简称o9a)等团体,除了主张新纳粹主义等极端思想和反社会行为、传播血腥暴力视频以外,还和儿童暴力、儿童色情剥削有关,已经有多个这些团体相关的人员因为持有或制造儿童色情和虐待的影像而遭到逮捕。反诽谤联盟(ADL)的调查则显示,包括WatchPeopleDie这样的血腥论坛,内容不仅是血腥暴力,还频繁发布白人至上主义、反犹太主义和其他极端主义内容。
究其根本,这些所谓的“虚无主义暴力极端主义”平台,基本上都与新纳粹主义发展出的“加速主义”观念有关,例如“无生命重要”的口号就是“将死亡偶像化,赋予其神一般的本质,通过无休止攻击的噩梦净化全人类”。这一观念源于新纳粹分子詹姆斯·梅森在1980年代的主张,认为和平、正常的政治活动是不可能改变社会的,必须要完全摧毁现有的社会,并在废墟上重建一个白人纳粹主导的国家,后来由新纳粹组织“原子武器师”推广。亨德森的宣言开头就是一段经典的新纳粹加速主义论调:“西方已经沦陷,数十亿人必须死去,加速,加速,加速”。
所以实际上,将这些青年极端化的是极右与极端主义的合流,他们高度社交媒体化,利用青少年在生活中所遭遇的迷惑、挫折、困难,将其转化为对现状、对社会、对自己的怨恨,并通过美化大规模枪击者为“圣人”、传播暴力视频等等方法,进一步将他们导向暴力行为。你甚至可以说,这些暴力事件可能本来就会发生,但是因为极右通过亚文化让自己变“酷”了,成为了枪击界的“时尚单品”。

如果要往回追溯,早在1999年哥伦拜恩校园枪击案中,就出现了右翼和虚无主义重叠的迹象。这场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校园枪击案中,两名主犯一个有明显崇拜纳粹的倾向,主张要“自然选择”,通过枪击来证明自己更加“优越”,而另一人则缺乏明显的意识形态,更加倾向于通过枪击案来实现最后的自我毁灭。
严格说来,如果回顾历史,青少年的极端主义暴力并非新现象,在历史上他们也曾与极左、宗教极端主义产生关联,但没有像现在这样和高度亚文化、群体化的极右思想如此密切。法国社会学学者Oliver Roy在研究2010年代的伊斯兰极端主义恐袭浪潮发现,很多袭击者并不是中东出身的虔诚穆斯林,而是第二代穆斯林移民,经历着激烈的身份认同斗争,因此他提出,并不是伊斯兰极端化了,而是极端主义伊斯兰化了。
他曾在采访中说:“他们是在西方和中东边缘地区活动的去领土化伊斯兰网络的一部分。他们的背景与中东冲突或传统宗教教育无关。相反,他们受过教育,但内心疏离,往往是移民到西方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他们既有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领袖,也有工人阶级辍学者,这种模式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大多数西欧激进分子中很常见。他们是现代马克思主义(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与宗教的混合体。20年前,这样的人会加入激进的左翼运动,而这些运动如今已经消失了。如今,只有两个西方激进抗议运动自称是‘国际主义者’:反全球化运动和激进伊斯兰主义者。”
到了今天,“反全球化运动”已经被右翼民粹主义“夺舍”,而右翼民粹主义的主流化又进一步为激进右翼的暴力铺好了道路。纵观全世界,会发现校园枪击或者青年袭击案件也在全球化,例如前面提到过2007年芬兰袭击、2017年克里米亚袭击、2022年斯洛伐克袭击、2024年土耳其袭击等等案件,还有更多没有提到的案件。而袭击者们相互致敬,借用极端主义的网络平台传播自己的“宣言”,成为“圣人”,鼓励新一轮的暴力袭击。
那些在意义真空和身份危机中挣扎的年轻人,一直是最需要社会关怀的人,同时也是极端主义的潜在兵源,而在全球化和社会固化的今天,这样的年轻人只多不少。但在这个时代,与过往不同,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将自身包装成网络亚文化、用“梗”和“抽象”解构严肃性、并把暴力游戏化的极端主义全球网络。它成功地为这些迷惘、愤怒的年轻人提供了他们渴望的归属感、目标和“救赎感”,为他们感到无聊和痛苦的日常生活中提供了一种可复制、可操作的“最终解决方案”。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怪物,也不是真的狂热份子,而可能只是一个爱上网、爱刷短视频的普通孩子。不幸的是,这种日常、普通生活的脆弱性,恐怕是这个时代每个人都不得不面临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