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隨RFA粵語組遷台三年 難逃被失業的記者

(獨媒報導)6月某個平日,阿彤(化名)趁上班前去了台北的龍山寺求籤。她有兩個問題想知道答案,其中一題是,自己應否回去香港?
2022年,阿彤帶著兩隻貓和不足十個紙箱的家當抵達台灣。當時,她已經在自由亞洲電台(RFA)粵語組工作數年,見證著《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先後停運。在陰霾下,公司安排她前往台灣,阿彤想著「有得寫(新聞)就繼續寫啦」,離開了香港。
抵台後,阿彤成為首批駐守當地關注港人新聞的記者。在她報導港人申請台灣居留權有多困難、在台港人舉辦甚麼示威活動的同時,23條也立法了,香港官員開始「點名」批評RFA。眼見更多粵語組同事派駐海外各地,阿彤原本期待未來可以報導更多海外港人的新聞,沒想到因美國當局削減資金,全組被逼停運。
2025年年中,阿彤入紙申請台灣定居。她坦言,未想清楚自己未來路向,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做記者、寫香港的新聞。可曾為來台而後悔?阿彤說:「我冇試過後悔做任何決定。我覺得,只要嗰件事唔係100%錯或者你明知是錯,都可以去做,(結果)純粹帶你去行另一條路。」
阿彤喜歡攝影,從香港帶到台灣的菲林相機上,掛帶印有「賞花杏仁露」和「香港加油」的字樣。前者代表著她的記者身份,後者則代表她是香港人,「一個我覺得係永遠嘅身份」。
誤打誤撞的入行
快30歲的阿彤,外表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若以大學實習為起點,她進入傳媒行業已有十年,期間在自由亞洲電台(RFA)粵語組工作近七年。
阿彤是在2014年傘運後誤打誤撞入行的。當時她正在讀書,主修社科,因為想擴闊視野,加入了一間網媒當實習。她形容,當時視新聞工作為「其中一個令我認識多啲社會嘅渠道」,談不上喜愛或有熱誠,但因為大學畢業後急需全職工作,她在朋友介紹下加入電視台工作,一年多後再輾轉加入RFA。
2018年,包括阿彤在內,RFA粵語組只有4名記者,主要報道內地的人權新聞。她形容,自己剛入職時「零知識、零經驗,能力很差」,要靠前輩帶領,「有技巧」地聯絡身在內地的受訪者:「其實2018年時,情況已經幾嚴峻,例如打完電話俾某一個受訪者,轉過頭可能再搵唔到佢,因為佢已經被公安帶走咗。」
她憶述,當時RFA不太在意香港的本地新聞,只有在大時大節,例如七一遊行、立法會選舉等才會跟進報道:「但都唔係好專注。」轉捩點是2019年,反修例運動令RFA將重心移回香港,擴充人手,開始發展影片報道。阿彤也逐漸生出了記者的使命感——從早到晚留守示威現場、跟進香港人權狀況、發掘未有傳媒報道的人物故事,她意識到自己真的成為一名記者了。
當時可有印象深刻的報道?阿彤說有,但不便在訪問中具體提及——數年前採訪過後,受訪者牽涉在一宗在廣受關注的法庭案件,現時雖已經出獄,她仍害怕影響到對方,甚至連一句問候都不敢。
據自由亞洲電台(RFA)官網介紹,該台在1996成立,1998年建立粵語組, 最初受眾目標是華南和全球粵語社群。除了粵語組,RFA還設有多種語言的新聞團隊和網站頁面,包括英語、國語、泰文、韓文、越南文、維吾爾族語、藏語、高棉語、寮語和緬語,惟目前只剩下英語組和國語組仍有更新。
低潮時離港赴台
雖說對記者的工作有抱負,在RFA粵語組停運之前,阿彤早已想過離開這一行。2021年,兩間本地傳媒《蘋果日報》、《立場新聞》先後停運,阿彤形容是最低潮的時期:「嗰陣會諗,仲可以做啲咩?因為你已經預視到,之後好多嘢都唔寫得,特別是RFA嘅定位係『唔敏感唔會寫』。」同一時間,她有感自己已經入行一定年份,不住思考是否該轉換到新的工作或環境。
在阿彤猶豫之際,公司向她提出到台灣發展的建議:「問我有冇興趣去台灣,搵一啲同香港有關嘅新聞?我就覺得,既然要走,不如再試一次,俾自己一個機會。」於是,RFA先安排她和另一位國語組同事到台北的國語組辦公室「試水溫」,工作幾個月後,阿彤回港收拾家當、退租、處理自己和貓咪入境台灣的手續,並在2022年5月正式離港移台。
對阿彤來說,要帶著兩隻貓咪離開自己成長的地方,要下很大決心:「嗰陣疫情,所以好緊張,又怕買唔到機票,又要幫貓咪打狂犬針。」她形容,當時的心態既像是走上一條新聞自由的生路,同時擔憂著這個決定會令人生走入絕路:「但又很犯賤地覺得,仲有得寫(新聞)嘅話,你就會想繼續寫。」
她記得,飛來台灣後第一件事,是要經歷14天的隔離生活。走出酒店那一刻,她感覺很奇怪,像突然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體尚未適應新環境,阿彤已經要開始工作,也再沒時間細想自己想做甚麼,或者未來 。
阿彤記得,其中一隻貓打針過後,前臂腫起得似顆球,她嚇得立即帶貓咪看獸醫,一度以為要截肢,後來才證實貓咪只是打針後未消腫:「當時好唔開心,覺得係咪唔應該嚟台灣?因為我要過嚟,佢先要受苦打針、坐飛機。
工作緣故,阿彤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回香港,因此錯過了好朋友的婚禮,她唯有親手製作花球送給朋友作為補償。
首批駐台香港記者
說來語氣平靜,但阿彤坦承初到台灣時,感覺很辛苦。她是全公司最先調派離到台灣的香港粵語組記者,最初外出採訪,常常只有阿彤一個記者到場,令她感覺吃力:「香港人喺呢度只不過係小群體,香港媒體未必會cover到,台灣媒體又未必會留意。」
為了融入當地港人圈子,阿彤幾乎將所有精神和時間放在工作上,假日會光顧不同港人開設的餐廳、店舖,或者參與港人舉辦的活動。如今回想,她說雖然累,仍慶幸自己當初有嘗試盡力認識不同的人,並得以跟進港人移台的「加監」議題。
「加監」的意思是——2019年後,越來越多香港人申請台灣居留權,但當局審批時間經常一再延長,或者申請期間突然增加額外要求。例如,有香港醫護申請專業移民,台灣當局卻不認可其香港執業證明書,要求取得當地的「護士國考合格證明」;但當香港醫護報考台灣護士國考,又被指不符合考試資格。
「有好多咁樣嘅制度的問題,一般人未必知道。但當你報導出來,多咗人去理解,就會去關注這件事。」阿彤見到有些情況後來確實得到改善,例如台灣當局放寬了港人專業移民的審批標準。
短暫的美好想像
2022年至2024年,當阿彤努力在台灣打拼期間,另一邊箱,香港加緊就基本法23條立法。開始有官員點名批評RFA,包括指控報導扭曲事實、煽動憎恨,又指「不應提供平台給罪犯(指前立法會議員許智峯)發布失實言論」。去年3月,RFA粵語組發聲明,宣布關閉香港的實體辦事處。
看似是「壞消息」,但在阿彤的想像之中,未來其實是美好的——當粵語組同事們被調到世界各地繼續工作,他們終於可以更全面地繼續跟進離散港人的新聞:「好似終於『齊腳』,我哋可以cover到唔同地方嘅新聞,Youtube節目越嚟越做得好。」
但她的美好想像只維持了一年。今年3月,新上任的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一項行政命令,削減美國全球媒體總署(USAGM)的預算,致RFA的資助被終止。最初阿彤和同事猜想,公司該有儲備可以應急?未料剩下的資金只足夠運作多一、兩個月。
「感覺有啲荒謬,點會諗到最終係死喺自己手上?」從知道消息那一刻起,阿彤看著公司陸續刪減人手,有種等待判死刑的感覺。6月初,上司告訴阿彤,粵語組會在一個月後,即7月1日起正式停運,她也將在同日被遣散。阿彤終於鬆一口氣:「叫做有一個結果,我知道我可以正式為我嘅將來作打算,而唔係不停拖住,但又已經咩(新聞)都做唔到,因為我哋已經cut到冇哂人。」
公司能被取代嗎?
在傳媒行業,記者「跳槽」是常態,阿彤卻在RFA工作了近七年,見證公司越來越廣為港人認識,直至停運。她認為,近年香港媒體的報導內容充滿審查,「沒有批評聲音,甚至有啲事發生咗,但連講都唔敢講」,而RFA正正能夠填補這塊空缺:「我哋當然都有自我審查,但我哋只係諗『寫完會唔會影響受訪者?』,而唔係『寫完公司會唔會被問候?』」
近年多了不同海外港人創辦的新媒體,RFA粵語組停運之後,其他媒體有沒有可能取代到其角色?阿彤似乎不樂觀。她指,各海外港人媒體因資源不多,一直是互補不足的關係,「根本寫唔到咁多新聞」;除此之外,時差也影響着報道的傳播程度,「好多事可能好即時發生,到佢哋(身處歐美的媒體)知道再報導,可能已經隔咗一日。」
阿彤又提到,一些身處內地的受訪者,本身跟記者建立了較深厚的信任關係,才願意接受訪問或「報料」。她相信,「牆內」的聲音在日後或者會更難被聽見:「呢啲唔係一時三刻,有一間新嘅媒體或者有一個新的記者可以取代。」
台北辦公室內,掛有台灣學者陳奇祿所題的「美國自由亞洲電台」書法。
還要做記者嗎?
至於她自己,會繼續做記者嗎?要回香港嗎?抑或要在台灣定居一輩子?阿彤通通未有答案。最初她是以工作居留簽證留在台灣,後來累積了多些資歷,才改為申請專業移民。不過這並不代表她已做好決定。她只能確定,自己短期內不會搬離台灣,一來不想貓咪太快面對「二次移民」,二來是想好好認識這個地方。過去幾年,她一直忙於工作,趁着失業,她想休息一下,好好細看這個地方。
見攰就唞。疫情期間,香港街頭開始出現這句塗鴉,像溫馨的提醒。可是離開了的阿彤一直不敢喊累。對她來說,繼續報道是她身為香港人的責任:「我嘅角色是記者,我就喺呢個崗位,去做我海外港人嘅職責。」這幾年間,即使偶爾感到無力、迷惘或不開心,她都選擇吞落肚,透過埋頭工作來逃避胡思亂想:「好多人(記者行家)想攰,都冇得攰⋯⋯當咁多人冇選擇,而我有選擇,我覺得(選擇)放棄嘅話,有啲對唔住嗰啲冇選擇嘅人。」
以上說話通通出自兩個月前的訪問。近日再問她,你近排如何、有好好休息嗎?「都有嘅⋯⋯旅行嗰陣。」阿彤語氣帶點不好意思。她說現時仍有接freelance工作,寫關於兩岸和台灣大罷免的新聞:「都幾開心,有人搵我寫嘢。」口裡說累,身體卻很誠實——雖然阿彤未知自己的下一步,她仍然在以香港記者的身份努力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