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带来写作的黄金时代
记得三年前 ChatGPT 刚发布的时候,一位写小说的朋友既兴奋又绝望,说,AI 真的太强大了,人类作者很快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没能体会他的感受,因为我觉得写作是通向自我和他人的途径,无论如何人才是意义的终点。AI 如何能取代人创作的意义,我想不出来。
三年之后,与这位朋友的担忧刚好相反,我是觉得 AI 带来了写作的黄金时代。
一
Malcolm Gladwell 08年出版的畅销书《异数》,把“一万小时定律”变得广为人知。大概是说,成为任何一个领域的专家、高手,关键在于一万个小时的练习。当然现实世界没那么讲规则,是不是一万小时、要怎么练习,都有很多人质疑。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要把什么事情做好,最有用的方式就是不断地去做。要画好画,就去不断地画;要弹好琴,就去不断地弹;要写好文字,就去不断地写。并在这个过程中,挑战自己、获得反馈。
看过许多精进写作的技巧,其中我觉得最有用的都在于,找到一个办法让你多写。哪怕是泥沙俱下,等到沉淀下来,还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股清流。所以我一直在找各种办法,能让自己多写一点。而最近,我突然发现自己每天都写了很多。不是因为什么技巧,而是因为逐渐渗透到生活方方面面的 AI。
因为 AI,写代码变成了和 Claude 聊天,然后写文档引导它实现;学习新知识变成了和 ChatGPT 聊天,让它搜索资料、拆解逻辑;设计一个图标,变成和 ChatGTP 聊想法、然后和 Midjourney 聊实现。还有许许多多的个人问题:探索内心、剖析自我,人生规划、自我定位。平时难以启齿的话题,都可以和 AI 聊,帮我诚实面对自己。AI 可比咨询师好用多了,有无尽的耐心、广博的知识,可以成为任何角色,又不会在心里评判你。
这些大语言模型,有远超过人类的信息处理能力,但回应得好不好、有没有用,很取决用户给它输入什么,比如里面是否包含完整和全面的信息。于是,我的提示词和回应都变得越来越长,与其说是文字聊天,不如说是写信了。
所以现在,每天有很多时间,我都是在和大语言模型信件往来,一封比一封长。
二
用 AI 学习新的知识,我常常有种“知识爆炸”的感觉,比第一次用搜索引擎时更加强烈。不仅整个人类的知识宝库都在我指尖之下,而且还有一个不知疲倦的智能体帮我分析、拆解、答疑。
过去,要了解一个新的领域,我得去查维基百科、读文章、读专著;现在,我可以从任何一个具体的问题入手,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往下探索,让 AI 帮我穿针引线、逐步绘出一个领域的全貌。用教材等方式系统性地入手,像是用推土机慢慢推掉一堵墙。而从向 AI 提问入手,像是用一根针轻巧地穿过这面墙,再轻巧地来回穿梭、最后把它瓦解掉。
然而知识爆炸了,我的脑子还是只有这么小,况且记忆里还会随年龄变差。获取新知识的瓶颈不在于信息技术,而是我这具肉身。对信息的阅读,本身并不是思考也不是理解,本身远不足以摄取知识。借用叔本华的话说,阅读时是别人在帮我们思考,我们不过是在机械地重复别人(或者 AI)的思维过程。只读不想,读过的东西也就消散在记忆的黑洞中了。
当然,主动探索地阅读比读一本写好的书已经有助于思考了,因为这是有目的、有方向的阅读。但 AI 提供的知识网络如此巨大,去消化知识、找到其中的关联、形成自己的观点,还是超过了我大脑的能力。于是,我开始求助笔记,这种人类延续了数千年的“外脑”技术。有了电脑,笔记变得无比强大,从长青笔记、双向连接到数字花园,已经变成了借助信息技术思考的一门艺术了。
不过,单就写作这一行为,就已经对思考和理解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仔细想想,其实写作是个非常神奇的过程:我的双手不断追赶脱缰野马一般的思维,思维本身被迫慢下来,从发散跳跃、模糊不清、形状不明的一堆念头,固化成可推敲、可审视的文字,乃至可以在脑海中移动、揉捏的概念。这个过程,能暴露出原本不知道的思维漏洞,也能把潜意识中的知识结构化。
所以,对于写作的人来说,写作本身就是思考过程。每篇文章、每页笔记都是终点不明的旅程,而这旅程中你学到的东西,比任何方式读来的都更加深刻明晰。Paul Graham 甚至认为,既然写作对于想法如此重要,那一个没有写过一个主题的人对这个主题是没有成型想法的,而一个从来没有写作过的人对任何复杂的主题都没有成型的想法。著名的数学家和计算机科学家 Leslie Lamport 则说,如果你思考的时候没有在写作,那你只是以为自己在思考。
我倒不完全同意 Paul Graham 和 Leslie Lamport 这么极端的看法。但不知不觉间,写作的确变成了我应对这海量知识的办法。
三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对写作一无所知,但尝到了一点写作的快乐。有时一个意象、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像是一首诗、一篇短篇小说、一幕独幕剧,我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仿佛在抓住一个逐渐消散的梦。我还记得那样酣畅淋漓的感觉,一个东西无中生有地通过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带着自己的生命力。
随着年龄增加,这样的机会慢慢消失了。也许是缪斯离我而去了;也许是她从没来过,只是自己稍微多读了点文字、知道掂量自己了;也许是面对的主题越来越复杂,无法梦一般看见一个故事、一段逻辑。更麻烦的是,我写作时变得越来越自我关注,脑海里不断有个声音在问:谁会读到这些文字,又会作何感想?这个声音问走了写作的动机,也赶走了写完之后酣畅淋漓的感觉。我越来越明白写作对于思考的重要性,但却无法绕过“为谁而写”这个坎,找不到写作的机会。
直到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我应该为自己而写。于是我开始重新培养日记、笔记的习惯,只写给自己看。然而养成习惯之后,我发现自己其他场合写的文字变成更勇敢和真诚了,写的时候脑海中质疑的声音也变得更少了。
我没想到过的是,缺乏目标读者,并没有减弱写作的动机。反而,它似乎使得动机更加纯粹了。它也没有降低对写作清晰、明了的要求,因为我本来就是为了自己更好地思考。为自己而写,将我放到了一个稍微脱离了眼下时空的地方,以更永恒的态度,面对自己。
为自己而写为什么有这样的效果,我也不清楚。我想起了拉康所说,“信总是会达到其目的地”;也许写作,哪怕是一封信,目的从来都首先是自己。为自己而写不会减弱写作的重要性,相反使得它变得更加重要。Henrik Karlsson 以伯格曼、格罗滕迪克、帕斯卡等人为例,建议写作者可以将写作看作对神的奉献与求索。对于无神论者、不可知论者、佛教徒等,这么重要的写作,也就只能为自己了。毕竟,那大他者、那永恒的意识之眼,首先是存于自己的心中。
而我发现自己因 AI 而产生的写作,也都是这样没有读者地为自己而写。也许正因为 AI 不是人、不用担心它的凝视与评判,不管是提问题、探索自我、书写笔记,我都处在类似为自己写作时的状态,比在脑海中发问“为谁而写”的我,更加诚实和自由。
这种状态,也许也能够让我,以及其他每天对着 AI 奋笔疾书的人们,找到更加诚实和自由的声音。
四
归根结底,让 AI 可用性突飞猛进的,是大语言模型。这些模型以文字训练,以文字为输入,也以文字为输出。即使加上语音、视频、作图等各种外挂,文字仍然是和这种新型智能交互的最直接形式。
人工智能几十年的历史中,人们尝试过各种不同的思路和模型。最终大规模应用开来的是语言模型,也许这正是因为,人类思维本身高度依赖语言文字。我们听进去的话、读进去的字,逐渐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我们也依赖文字来思考、理解和沟通。人类这个天然大语言模型,和大语言模型这个人工智能,是注定要通过文字来交流的。
其实,我有些同意朋友在三年前说出的担忧:大语言模型的确会取代一些从事写作的岗位。但是我觉得,大部分这样的工作,本来也与写作的意义无关。这让我想起了摄影技术与绘画。摄影技术出现时,必然取代了许多画家的工作。但与此同时,它也解放了绘画这种创造,让它不再需要记录某种客观的形象,而只能从想象出发,去直指人心。也许 AI 取代一些它能做的文案工作,会解放写作这种创造,让人去做只有人能做的。为了自我而写,为了思考而写,为了写而写。
Paul Graham 猜测,AI 的普及会让更多人不会写作。原本有人很会写、有人不会写,中间还有许多勉强会写的人,因为工作对写作的需要。然而,当 AI 能承担这种工作后,就会逐渐取代工作上对于写作的需要,勉强会写的人也不需要会写了。
对于本来就想要写得更好的人,AI 无疑是个利器,带来了全新的场景和动机。而对于那些本来不会主动写作的人们,我倒是觉得,AI 也提供了意料之外的机会。它能给出答案,但需要你给出问题;它能帮你写,但需要你告诉它写什么、怎么写;它有无尽的耐心、强大的计算能力,但你需要把需求想清楚、说清楚。这些都在倒逼使用者更好地写作、更好地思考。况且,它还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让你不小心就旁若无人地吐露心声,不小心就写出了真实、勇敢的自己。
当然,任何对未来的预测都是愚蠢的。我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悲观还是乐观,更多取决于上顿饭吃了什么、昨天有没有睡好觉。几乎所有技术,都既可以用于自由,也可以用于奴役。就像文字本身,既可以用来表达和思考,也可以用来让你回答问题、签字画押。我只是觉得,也许 AI 最容易取代的文字工作,是偏向控制与奴役的部分。这自然会引发其他问题,但也许也能让更多人,将文字用于自由。
抛开以上这些乐观的愚蠢,只看现在 AI 的适用范围和普及率,我猜单纯从写作数量上,人类也要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了。这在短视频流行的年代里,显得很珍贵。也许,AI 继续进化,我们继续与它对话,不小心就一起进入了写作的黄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