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观察：安卓人与苹果人，器物与制度

长平
2025-10-03T08:00:12.265Z

中国网红主播户晨风最近遭到全面封禁。有网民总结户晨风的“核心价值观”，其中包括：中医不科学，英语很重要，苹果手机好，喝粥不健康……

（德国之声中文网）中国网红主播户晨风最近遭到全面封禁。他曾经因为采访底层民众、测试其购买力以及触碰敏感话题而经历过短期封禁，但这一次似乎更加严重。

9月30日，浙江省委宣传部官方微信账号发文《硬扯“苹果人”、“安卓人”，意欲何为》，称户晨风对众多网友进行粗暴“群体扫射”攻击，其行为并非只是普通的商业逻辑在驱动，其背后藏着三支暗箭：利用崇洋媚外消解共识，利用年轻人焦虑精准收割以及利用偏激情绪扭曲价值观。

众所周知，在利用焦虑和偏激情绪方面，众多“爱国网红”比户晨风走得远多了。因此，他真正的罪名只有第一个，那就是“崇洋媚外”。

有网民总结户晨风的“核心价值观”，其中包括：中医不科学，英语很重要，苹果手机好，喝粥不健康……

他在直播中说的一段话成为网络热议：“你是典型的安卓逻辑、安卓人、安卓学历、安卓素质、安卓态度”。相对应的是，苹果逻辑、苹果人、苹果学历……这个概念成为网络迷因。

在这里，“安卓”和“苹果”是指两种手机操作系统。虽然这两种系统都是“洋人”发明的——这种划分也低估了安卓系统的贡献，抬高了苹果系统的价值——但是户晨风的听众都心知肚明，他是在说“高端”和“低端”，在很大程度上是借指“进口货”和“国产货”。

他还总结了年轻人流动的“山姆规则”：“没有山姆的城市，年轻人不要待。山姆在任何一个地方开店都是要做调研的，你这个城市中产阶级多不多，有没有消费能力，一个城市没有山姆你也不要去，没有发展前景。”

就这些观点来看，应该说，浙江省委宣传部发表文章对户晨风“第一支暗箭”的描述并不为过：是否“媚外”另当别论，但是“崇洋”则确定无疑。文章批评“苹果人”和“安卓人”的优劣划分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也不是全无道理。

但是，中国网络上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现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言论审查的结果：更深入的讨论不被允许，人们只能在器物层面强化自己的立场。或者说，对器物的热爱，本身就是中共宣传长期的洗脑教育。在把“民族品牌”贴上“爱国主义”标签的社会环境中，“崇洋媚外”是一种必然的“翻车”现象。

户晨风在直播中说的一段话成为网络热议：“你是典型的安卓逻辑、安卓人、安卓学历、安卓素质、安卓态度”。相对应的是，苹果逻辑、苹果人、苹果学历……

“师夷长技”，顺序不可颠倒

泛泛而论，“崇洋媚外”是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一条发展主线。中国共产党本身就是崇洋媚外的一个历史产物。今天很多中国游客来到德国特里尔都感到惊讶，奇怪当地人为什么没有为马克思故居拆迁几条街，把它装扮得气势恢弘，巍峨璀璨，好供他们瞻仰和跪拜。

马克思主义这个境外势力并非从天而降，而是中国人探索现代化道理的变革选项之一。从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的儒者起初竭力将“崇洋”停留在器物层面，而避免对文化和制度的拷问。但是这种做法没有用，一再失败之后，清末梁启超一代开始对西方的政治制度感兴趣。到了五四时期，在文化和制度层面的深刻反思和“崇洋媚外”成为主流，也正是在此基础上诞生了中华民国。

中国近现代的“崇洋媚外”受到日本现代化的推动。中共至今使用的政治话语中的很多词汇都来自日本学者对西方政治体系的翻译。日本明治时期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早就对思想、制度和器物的关系，有过反复论述。中国人通常总结为：一个国家的现代化，首先是思想的现代化，然后是制度的现代化，最后才是器物的现代化。这个顺序不能颠倒，如果颠倒了，看似捷径，实际上是死胡同。

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文明论概略》译本中，福泽谕吉是这样说的：“人心有了改变，政令法律有了改革，文明的基础才能建立起来，至于那些衣食住等有形物质，必将随自然的趋势，不招而至，不求而得。所以说，汲取欧洲文明，必将先其难者而后其易者，首先变革人心，然后改革政令，最后达到有形的物质。按照这个顺序做，虽然有困难，但是没有真正的障碍，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倘若次序颠倒，看来似乎容易，实际上此路不通，恰如立于墙壁之前寸步难移，不是踌躇不前，就是想前进一寸，反而后退一尺。”

“夷人哪有长技可师啊？”

中共建政之后，所谓“把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和建设实践相结合”，实际上是回到“中体西用”的老路上，最后干脆尽量避开谈论“西用”，回到古代专制社会。在此情景中，“崇拜媚外”成为一项罪名。在今天的网络舆论中，和外国人结婚、甚至到海外求学都会“伤害中国人民的感情”。

相关图集：这些年“伤害了中国人民感情”的国际品牌

未在台湾前加“中国”，宝格丽道歉：LVMH集团旗下的意大利奢侈品牌宝格丽（Bulgari）被中国网民质疑将台湾视为一个国家。原因是该品牌官网的店铺分布信息中，香港澳门前加了“中国”二字，而在台湾前并未加。2023年7月11日，宝格丽承认错误并道歉。大陆网民还要求宝格丽珠宝代言人、女星舒淇和刘亦菲解除代言关系。

因涉港推特而面临驱逐风险的NBA：休斯敦火箭队经理发了一条支持香港示威者的推特，虽然很快就删除，但是依然引发轩然大波。中国方面先是暂停与火箭队的合作，在NBA总裁萧华(Adam Silver)表态支持火箭队经理言论自由后，中国官方、企业、民间更是掀起了全面抵制NBA的大潮，NBA在中国市场几十年的耕耘，面临一夜之间清零的巨大风险。

因一款地图而遭狠批的苹果：一款能够实时显示香港警方行动的地图应用，引发了巨大争议。HKmap.live先是被苹果应用商店下架，理由是该应用可能被用于阻碍警方行动的违法行为，后来在舆论压力下，重新上架，却又遭到了中国方面的压力。中国官媒狠批应用开发者“为暴徒导航”，批苹果“为暴徒护航”。10月10日，苹果方面再次将此应用下架，理由是会对香港居民构成威胁。

因“反送中”和“辱华”被打入另册的国泰航空：香港“反修例运动”开始后，国泰航空的一些员工积极参与，因此受到了来自北京的巨大压力。不少参与示威的国泰员工遭到了解雇，国泰高层也进行了“大换血”。2023年5月，国泰空乘被爆出歧视大陆旅客，并嘲笑乘客讲英语出错，在中国网络上热议发酵。官媒和香港特首也出面批评。国泰解雇了涉事乘务员，并道歉承诺所有员工必须尊重来自不同背景及文化的旅客。

因华为“公主”而遭牵连的加拿大鹅：中国政府因不满加拿大在温哥华逮捕华为财务长孟晚舟，运用各种外交与经济手段向加拿大施压，要求加国政府放人。加国羽绒外套的代表品牌加拿大鹅 (Canada Goose) 因此受到牵连，遭中国民众抵制，而股价也因此下跌1.25%。中国官媒还引述学者说法，警告若加国不释放孟晚舟，该国其他高档品牌也可能被锁定。

因诺奖而遭抵制的挪威三文鱼：在挪威将2010年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中国异议人士刘晓波后，曾经大量出口中国的挪威三文鱼便开始遭中国抵制。当时，中国食品安全管理部门引入质量检查机制来拖延检查挪威进口商品的时间，导致鱼肉变质，使挪威向中国出口的鲜鱼数量在几个月内减少了70%。

因「萨德」而遭殃的乐天：韩国的乐天集团在2017年因转让土地给美国部署萨德反导弹系统，而遭中国抵制。不仅示威者在店外举牌抗议，乐天在中国各地的分店中有10家突然关闭。此外，乐天免税店的网站也因受黑客攻击而被迫下线一段时间。

因蔡英文过境而受害的85度C：台湾连锁咖啡店业者85度C曾因2018年8月台湾总统蔡英文过境洛杉矶时路过门市喝咖啡，而被中国媒体批评，并号召中国网民抵制该公司。即便85度C随即强调支持「九二共识」，其中国股价仍下跌3%，并被多个中国网路外卖平台下架，损失惨重。

因种族歧视争议而遭抵制的杜嘉班纳 ：意大利时装品牌杜嘉班纳 (Dolce & Gabbana) 在中国推出三集的「起筷吃饭」的影片，由盛装打扮的模特示范如何用筷子吃意大利食物。然而影片推出后，被中国网民质疑有种族歧视的嫌疑。杜嘉班纳先在官方微博出面致歉，但设计师史蒂芬诺·嘉班纳后来却又用私人讯息和网民吵架。消息传开后，许多中国明星纷纷表态拒绝出席该品牌的年度大秀，而中国文旅部随后也下达通知将该活动取消。

因远离新疆供应链 H&M在中国遭抵制：瑞典服装品牌H&M去年秋季发布的一份声明中表示，“对公民社会团体和媒体报道的新疆少数民族受歧视及强制劳动等指控深表关切”。声明称该公司 “不与位于新疆的任何服装制造工厂合作，也不从该地区采购产品或原材料”。2021年3月这份声明被中国网友在社交媒体上广为转帖，也依次掀起了一场抵制H&M产品的风暴。3月25日，H&M品牌被中国多个电商平台下架。还有一些抗议者前往H&M在中国多地的实体店门前表达抗议之情。

因抵制新疆棉花一系列服装品牌遭抵制：除了H&M还有一系列国际知名的服装品牌都在2020年发表过类似的停用新疆棉花的声明。这些品牌被中国网民公布在社交媒体上，包括Adidas、Nike、CK、优衣库、Puma、Burberry在内的多个品牌同样开始遭抵制。这些品牌在中国的形象代言人也纷纷表示终止合作。事件后，Adidas和Nike的股价分别出现一定程度的下跌。

受益于全球化发展的中共政权，一边在器物层面“拿来主义”，一边鼓吹“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企图在文化和制度上建立维护一党专制的体系。这就把福泽谕吉在一百多年前就谆谆告诫的变革秩序颠倒过来了，也必然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

无论户晨风是否有兴趣或者有能力讨论思想和制度层面的变革，但是在器物层面的“崇洋”必然隐含着这样的指向。作为曾经因为敏感话题遭遇审查的网红主播——2024年4月，有网民在户晨风的直播连麦中提问“你认为习他是一个独裁者吗？”，他因此被封号禁言——他对此十分清楚，也因此非常谨慎，哪怕有人说到“国情”，他都会大喊“你再说敏感话题我就给你挂断了！”

但是，宣传部门做贼心虚，或者说明察秋毫，他们完全清楚户晨风在说什么，正如上述批评文章中所总结的那样：“用国产的就是低级廉价，用洋品牌的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事实上，“师夷长技以制夷”也不能说了。在今天的宣传中，夷人哪有长技可师啊，他们“抄作业”都来不及呢。

长平是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他目前是德国之声专栏作家、中国数字时代执行主编以及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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