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显然并不是孤立主义者。他当然认得清美国的核心利益,而台湾稳居其中。

2024年8月26日,台湾士兵在屏东发射了一枚美国制造的反坦克导弹。摄:Ann Wang/Reutres/达志影像

特朗普(台译:川普)当选美国第47任总统,不仅震撼美国政坛,也明显对于世界各国造成不同程度与性质的冲击。

一般认为,特朗普暨其所领导的“美利坚中兴”(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运动,在核心思维上是以美国自身利益为中心的孤立主义。

然而,这个说法可能只说对了一半。特朗普运动其实主要还是民粹主义(populism),其思想渊源为美国19世纪的杰克逊主义(Jacksonian democracy),藉主张将民主从菁英掌控转向平民阶级主导而扩大其政治影响力(选票/政治授权)。在对外关系上,特朗普貌似莽撞,不重视政策逻辑一致性,而倾向以简单粗暴的关税或恫吓等手段胁迫外国政府对美国让利。更不要说自从他第一任期以来就被诟病的“交易导向”(transaction-oriented)外交模式了。

是以,有不少人也因此对于特朗普在他第二任期内(简称特朗普2.0)会否出卖台湾感到忧心。“疑川论”于是就令长久以来被炒作不停的“疑美论”更甚嚣尘上了。

但事实的确是这样吗?

特朗普第二任期的战略及政策

首先,美国自冷战后疲于奔命的全球警察任务,以及在中东、中亚反恐战争逐渐收缩,其实早于十余年前的奥巴马时代便已启动(例如: 所谓的“轴心转向亚洲”策略/Pivot to Asia),并非始自特朗普。事实上,有些专家认为前述发展与中国在亚太的崛起以及美国的净能源独立(net energy independence)关系较大,而不光是因为美国的战略钟摆荡向孤立主义那么单纯。

而特朗普的所谓“交易性外交”或“商人本质”可能也有些被误解。盖特朗普不重视一贯性外交政策、搞国际关系喜欢“一担是一担”的倡议,这的确不假。但若因此而说他不明白美国的整体核心利益却又可能言过其实。

譬如说,特朗普以及他的核心策士们并不是不清楚、或不重视维持美国在欧洲/北约战略领导与影响力对于美国核心经济暨安全利益的关键重要性,是以绝不可能认真推动退出北约这样的政策。当然,以从欧洲撤军、调整部署威胁北约会员国或是提增军费善尽其个别应分摊的负担,却相当符合特朗普的行事风格,在第一任期也曾尝试过。

而特朗普之所以主张尽速结束俄乌、中东等战争的主因,也是因为需要优先集中注意力与资源到亚太去围堵中国。所以,特朗普显然并不是孤立主义者。他当然认得清美国的核心利益,而台湾稳居其中。

2024年11月5日,台北,食品店的电视播放美国总统大选新闻。摄:Annabelle Chih/Getty Images

特朗普眼中的美国核心利益 vs. 台湾

特朗普在2021年1月卸任前,曾解密公布了美国的“印太战略框架”(US Strategic Framework for the Indo-Pacific)。该文件指出,为阻止中国对美国与美国盟友或伙伴采取军事行动,美国应在冲突中,保卫第一岛链国家,包括台湾

据了解,拟定这段关键内容时,特朗普曾逐字逐句的参与斟酌,极为重视,意味著这代表其对美国核心利益的认知。这个战略思维,其实在特朗普第一任期时所主导的诸多友台举措、放宽对台政治关系、扩大军售以及军事合作等也都可看出其脉络,而在特朗普第二任期也应该不至于出现重大改变。

特朗普在今年7月《彭博社》(Bloomberg)的访谈中说到,台湾长期受到美国的保护,而美国犹如提供台湾保护的“保险公司”(insurance company),所以台湾理应支付代价。但事实上,台湾对于美国来说,也是一种保单(insurance policy),主要用于中国大陆 vs. 美国战略关系恶化时的避险与制衡。这对美国霸业与中国这样的同侪战略竞争中的价值自然不言可喻。而这也是“台湾为美国做了些什么”的真相,台湾需要对此有正确的认识,并懂得如何积极运用美台之间的微妙共生关系。

鉴于台湾的避险保单角色,美国也就会随著其不同时期的战略需要而调整台湾所会受到的待遇,但不可能放弃这个筹码。理论上,北京当然有可能针对台湾跟美国达成某种交易。但问题是,美中之间的歧异不仅限于经贸,而是涵盖每一个领域、时空、层面的全球战略竞争。更何况,中国如今的经济状况显然已无法与2020年初中美签订“第一阶段经贸协定”时相提并论,故很难相信中国能够(且愿意)提出足够优厚的条件,来让美国在台湾问题上做出决定性的让步。

综上所述,在现实层面,中国达成某种对美国有利到足以让特朗普会出卖台湾的机率应该是微乎其微的。但这并不意味著台湾就可以高枕无忧的继续白饶了。这是因为特朗普还是认为台湾不仅在经贸上长期大占美国的便宜(不管这看法是否正确公允),而且还不肯承付自身所应分担的国防安全成本。

2023年,台湾对美国贸易出超达356亿美元,而今年前九个月就已对美国出超达477亿美元,从美国市场直接间接(因为台湾还有大量对中国大陆的出口其实也是与最终卖给美国市场有关)赚取巨额外汇乃是台湾赖以为生的重要经贸命脉,可以是特朗普下手的著力点。然而,像先进晶片等高科技产品可能因属于“刚性需求”或可替代商源有限,对关税打击手段的脆弱性较低。所以,特朗普才会改以国防安全保护的这个软肋来敲打多年来大赚美金(台美贸易失衡),却又迟迟不肯大幅提升国防支出的台湾。

2024年12月1日,夏威夷檀香山,台湾总统赖清德和美国夏威夷州智库东西中心主席Suzanne Vares–Lum 于座谈合影。摄:Marco Garcia/Reuters/达志影像

台湾的对策与现实

至于备受瞩目的“(台湾应支付美国)保护费”的说法,其实可能是媒体画错重点的结果。因为特朗普在今年7月《彭博社》专访时所说真正最具意义的话是:“台湾为我们(美国)做了些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台湾如果希望美国继续为其提供(一如特朗普自己口中所言的“保险公司”的)保护,那就必须支付其所应负担的代价。这个代价当然会包括提高台湾的国防预算,但绝对不仅局限于增加军费或对美国的武器采购。或该说,台湾应该做好严阵面对的心理暨实质准备,政府更需要拟定出一套整体性的应对方案。

台湾要注意,有没有国家未受到特朗普关税制裁或威胁呢?华府资深的观察家认为,除了对美贸易长期逆差(也就是,美国对这些国家出超,有赚进外汇)的国家外,可以豁免的应该就是所谓美国的核心军事盟邦了。也就是说,能(而且愿意)帮助捍卫美国核心利益或抗阻共同敌人的国家,将不至于在特朗普2.0时代贸易铁拳的打击。

当然,这等于是要付出代价,无论是负担军费、在政治外交上担负成本、甚至实际参战流汗流血。但这就是特朗普(以及其 MAGA 运动支持者)的核心思想:许多国家长期在主要由美国提供安全维护的国际政经秩序下吃免费(或至少廉价)午餐的状况必须匡正。而台湾位处美中地缘战略对抗的最前线,自然难以逃脱选边站队的宿命,也没有(在必要时)不替其中一边代理流汗流血的自由裕度。

这里不是在为此种叙事辩护或辩证其逻辑的对错,只是有必要准确说明特朗普的思维,因为台湾在未来四年的有效因应之道,务须立基于对特朗普2.0的正确认知。

应对策略应该从“传统核心军事盟邦”以及“负责任的战略与经贸伙伴”双管齐下。

首先,台湾政府应该进一步让美国(政府以及社会)了解,台湾在过去七十多年来都为美国出过什么力、流过多少血,是做出过重大实质贡献的忠实盟友。同时,我们也亟需加强并加快军事改革的脚步、力道与深度,并持续提高国防预算。至于台湾的国防预算应该增加到什么程度才算合理且具意义,笔者已在之前的拙文中分析过 ,故不在此赘述。总之,台湾有必要向美国展现,作为一个认真负责的伙伴,不仅致力于自身的国防安全,也在美国的核心战略利益上积极贡献,展现其作为合格传统军事盟友的角色。

接下来,就是如何适当付费,以稳固台美经贸及战略伙伴关系的课题。针对特朗普所谓保护费的恫吓,跟他辩论道理是没有实质意义的,还不如预先拟定好该当如何(或什么规模的)让利,以使得美台经贸(至少看起来)较为均衡。增加军购当然是一种方式,但即便像《金融时报》(Financial Times)所报导的那种150亿美元的镀金武器包裹(实际上势须分很多年付款),对于每年数百亿美元的贸易顺差仍旧杯水车薪。

是以,台湾很可能也需考虑透过其他方式改善这个现象。参考1980年代起台湾政府早已高度娴熟的作法,这些可包括增加对美国的采购,例如: 能源、农产品、科技设备、民航机、专业服务等,扩大对美投资,乃至于进一步对美国开放台湾市场等。

2023年7月27日,新北市八里举行汉光演习。摄:陈焯煇/端传媒

特朗普2.0对台安全合作政策可能改变?

最后,简略谈谈比较具体的美台军事安全合作前景问题。

虽然部分美方官员对于像“总统拨款权”(Presidential Drawdown Authority/PDA)与“外国军事融资”(Foreign Military Financing/FMF) 这样对台湾的无偿直接军援项目在特朗普2.0的前景感到悲观,但在国会两党都持续高度支持台湾,而且特朗普提名的国家安全顾问瓦尔兹(Mike Waltz)、首席副国家安全顾问黄之瀚(Alex Nelson Wong)等都有鲜明的对北京强硬色彩,国务卿更是非常反中保台的卢比欧 (Marco Rubio) 的状况下,只要国会持续年度核准预算并实际拨款,美国对台湾的军事援助至少在可见未来还不至于出现本质性的改变。

且由于实际业管台湾政策的国防部与国务院官员(印太助理部长、亚太助卿层级等)均尚未明朗化,现在还不太能有意义的研判在对台湾的军事合作政策与执行重点上可能会出现什么不同。但鉴于特朗普2.0的主要对手明显为中国,而台湾是对抗中国扩张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故可以期待美军在台协训/顾问的军事合作应该仍会继续拓展、深化、普及。而增进美国与台湾军方在共同作业能力方面的合作,无论是技术、系统允入、准则分享等将会持续进一步的放宽与开放。

不过,过去一年多来,台湾方面对美国无偿提供的二手军援武器装备时有挑肥拣瘦,甚至以缺乏作业维持预算或人力员额不足等理由排斥的情事。这种心态和反应,似宜适当调整。毕竟美国主动提供价值数百亿台币的仍堪用美军现役武器装备,就等于节省了台湾全体国民巨额的公帑,对台湾是绝对有利的。

在对台军售方面,特朗普很有可能会检讨调整拜登政府2022年3月正式推出的政策(即: 限制对台湾出售载台性质武器系统,而专注于提供弹药、后勤与所谓的“不对称战力”装备),放宽对台湾出售军备的性质与类型。平心而论,这对于面对中国多领域军事威胁、旧有海空兵力疲于奔命的台湾而言,是确有必要与助益的。当然,国军也必须大幅善尽其人员招募及留用状况,并积极强化其接装与消化新武器装备、迅速形成战力之能力。

但华府许多圈内人目前都认为,特朗普2.0会对于像合作(在台)生产这样的军备合作较欠缺耐心。也就是说,对于台湾优先亟需的武器装备,特朗普政府较可能会倾向要求台湾直接采购,以尽快形成战力。

2022年8月6日,一架台湾 F-5 战斗机从台湾台东的空军基地起飞。摄:Annabelle Chih/Getty Images

新军购清单的可能内容与挑战

之前《金融时报》曾报导台湾方面在美国大选后有与特朗普团队初步沟通往后的安全合作,甚至提出价值达150亿美元的军购清单。华府官方当然都表示并无所悉,但这显然不是空穴来风。而且依透露媒体的选择来看,也是台湾政府高层历来惯用的放话/试风向管道。

不过,从《金融时报》报导的军购清单内容来看,若干项目似乎不尽严谨,明显未经专业评估技术、成本、期程可行性,实际执行上也可能会有问题。故有可能事前未能与国防单位充分沟通,而只是高层幕僚草拟的构想。不过,反正特朗普都还没就任,其国安团队也还在成型中,现阶段只是表达个立场意向,展现出诚意罢了。

倘若真的要进一步增加国防支出,预算如何分配自然会是政府势须面对的重要课题。譬如说,如果国防预算增加1000亿元,当然不可能所有增加的钱都拿去从事军事投资或向美国购买武器。事实上,军购的内容项目、优先顺序等也都必须跟人员维持费用(确保能有足够的军事人员来操作这些武器装备)与作业维持费用(确保能有足够资源来运作、维修这些兵力)的调整幅度协调配合。

至于实际军购的可能内容与规模,层峰和国安会显然仍有待国防部与军种整合意见,并评估财政能否/如何支援后才可能做出策略性裁决,然后再跟美国新政府正式沟通。但那绝对会是2025年1月20日以后的事了,现在揣测没有太大意义。

但可以想见的是,整个包裹的金额一定要足够“亮眼有力”(robust),内容项目要足够多元且具一定的突破性,如之前未提供过的系统、技术或能力;甚至,还可能需要考虑到军备厂商供应链的地缘因素(美国国内经济利益分配/就业等政治效益),而且当然也必须是美国(即便乐于、善于打台湾牌施压北京的特朗普政府)有可能考虑让台湾获得的。

此外,如果军购案欲于近期内执行,譬如以达成台北与华府双方期待的政治效果,那筹获的武器装备应以建案流程已接近完成者为佳,可大幅节省台美双方在程序作业上的时间。未来台美军售能否顺利推进,关键在于台湾政府的评估与规划是否能尊重国防专业,并给予其足够的发挥空间与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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